采春（随笔）

    山乡的春天，顺着溪流、小路，擦着地面潜入田野，像无声的演奏。春天有声有色有香有味，春芽，春花，春果皆是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珍馐佳肴，令人舌齿生香，终生难忘。

    绵密细软的春雨像千万只纤纤玉手，把僵硬、寂寞、黯淡的大地一寸一寸按醒，揉软，激活。春风随意洒下星星点点的绿意，像播下希望的种子，迅速洇染整个山野。一股暖流在奇经八脉里流淌、奔涌。一夜间，绿脚印顺着出村的那条小溪潜入村子，潜入田野。路边，河滩，田野春意四起，大地蠕动，生命突破暗淡的胞衣，找到突破口，迅速站稳脚跟，绿动山野，一统江山。

    路边的野桃花，终于放下矜持，在枝头堆满彩霞，用韵脚一致，且自由奔放的粉红花语，迫不及待地向大地坦露心声。而此时，园子里稀稀疏疏的青菜早已青春不再，让餐桌、饭碗一阵恐慌。深埋地下的梦想顺着根茎爬上枝头，开成一簇簇金灿灿的花，向大地、天空、人们捧着一张青春的笑脸，捧着一束耀眼的阳光。阳春三月，大地像集体受孕，告别青涩、懵懂，开出青春的花，迎接成熟。而路边的野菜再次燃起女人绿色的火苗。自然万物皆是如此，前仆后继，接续更替，满足人们的需求。

    采春先是从柳芽开始。阳坡的田野最受太阳宠爱，每一棵小草、每一株树苗都是太阳的宠儿，更能精准感知春天的气息，有力地抓住春天的脉搏。它们的世界率先亮起来，率先醒来，伸胳膊蹬腿，探出耳朵、睁开眼睛，临镜梳妆。溪畔垂柳最先回应溪水的呢喃，长出翠绿、柔软的耳朵，倾听溪流的欢歌。女人手挽小巧竹篮，倒捋柳条，鲜嫩的柳芽扑簌簌落入篮中。女人拎着一篮子柳芽就像拎着生活的希望，黯淡了整个冬天的餐桌复活盎然绿意。经开水一焯，笊篱沥干，滴几滴麻油，搅拌均匀，一盘可餐春色顿时让舌苔花开。

    时刻匍匐在地，倾听岁月嗒嗒的马蹄，用根须感知大地的呼吸、心跳，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将熟睡的芨芨菜彻底唤醒。舒朗的叶片，整齐有序地散落在地面，像一个天锅，收集阳光，迅速壮大自己，随意铺陈自己的想象，包围裸露的小路。青翠欲滴的芨芨菜形似落在草丛中春姑娘的绿毽子，更像是大地的一张张开的嘴巴，每一片叶子都像一个绿色的箭头，指向四面八方，告诉人们春天无处不在。这美丽的芨芨菜，可是蔬菜淡季的上等野菜。雨过天晴，女人们迫不及待地手挽竹篮上山挖野菜。只见女人先向大地弯个腰，用自制的铁铲擦着地面一铲，“嚓”一声，干脆利索熟练地铲断芨芨菜与大地连接的脐带。一棵完整的芨芨菜，鲜花一样落入篮中。

    芨芨菜最好的吃法便是包饺子，清炒亦不错。若用猪油炒，最能体现它的软嫩爽滑可口。

    桃花刚开，榆树就迫不及待地先于叶子捧出果实，潜藏体内的力量挤满灰褐色的树枝，一串串荧光碧透、状似绿蝶的榆钱，簇拥着，热烈奔放，压弯枝头，仿佛田野所有丰满、膨胀的绿意都积攒在榆树枝头，垂挂欲滴，春天有了重量，生命有了高度。

    有欢声笑语在河谷跳跃，闪烁，像初春一缕明媚的阳光，擦亮纵横交错的路径。一家老小扛着云梯，拎着竹篮从蜿蜒的小路上走来。风中微微颤抖的榆钱像是等待的热情。路边才从雪花被中挺立的麦苗，吐露自由的油绿色。小孩猴子般爬上树，大把大把往嘴里喂榆钱，满足馋了整个冬天的胃。大人一边叮嘱孩子注意安全，一边登梯采摘榆钱。

    当墙角的樱桃吐芳，田野的春天不知不觉已来到院里，顺着地面爬上树梢，在枝头堆积。等梨花哭过桃花笑过，院子里的槐花再也忍不住了，如一练白色飞瀑，如满树风铃，如层层云翳。

    谷雨前采槐花。

    没有哪种花可以开得如此恣意随性，倾其所有，自由奔放，不顾一切。似开未开最有情，最有味。花苞像一串串饱含春情的脚印，踩过旁逸斜出，无拘无束的枝头。开后像振翅欲飞的白色蝴蝶。褐色花萼紧紧包着洁白如雪的花瓣，如抱着一缕香魂，抱着春天甜蜜的心事，等待人们揭开她的白头巾。路弦跳跃着欢快的节奏，人们拎着篮子，扛着一根一头绑着镰刀的长竹竿，意气风发地来到槐林里。只需站在槐树下，手握长竿镰刀，瞄准累累花枝，往下用力一拽，一长串槐花便跌落草丛，像一堆香雪从树上落下来，瞬间充满甜而不腻的香气。

    太阳下，经开水焯过的槐花在竹席上接受阳光的洗礼，慢慢收起香气，变成灰褐色的干菜。加猪油炒一炒垫在米饭锅底，蒸出满室槐花香。或掺五花肉包雪花包子、饺子，冬天能吃出春天的气息和滋味。采的动作便有了回响和回味的余地。

    清明节就像吹哨人，人们迅速集结菜地，点瓜种豆，田野边边角角的香椿已经醒来。春天的一腔热血在枝头喷涌。慢慢展开羽状的叶子，像一座座小火山，红里透紫，油光发亮。未及走近就能感受浓浓的香气。

    清明过后，气温顺着节气盘旋上升，与大地脉搏相通的根系，迅速将袅袅升起的暖流和汩汩流淌的潜流，日渐浓郁的香气运送到枝头。成为香气袭人的心头花。每一条纤维都被调动起来，水分力争上游。晨曦未晞之时，大地一片宁静，沾着露水的椿芽，像刚出浴的处子，干净、滋润、鲜嫩无比。树的根部湿漉漉一片，像下过一场及时雨，这是昨夜女人对香椿树的报答、补偿——第二天扳椿芽对椿树伤害最小，而椿芽最嫩。

    咯嘣一声脆响，叫醒整个早晨。浓浓的香气直扑鼻腔，萦绕指尖。绿叶红边，茎干饱满，像玛瑙，像红宝石。椿芽自我修复能力惊人，可以一茬又一茬地生长。不过农人懂得知足，只采摘头茬。

    香椿炒鸡蛋，炒腊肉，皆是菜中极品，尤数香椿炒腊肉，吃一顿，想三宿。时光抽干了香椿里的水分，却浓缩了体内的浓香，进入长眠。待到家有客人，或者逢年过节，经温水一泡，浓厚的香气再次被水激活、释放，在舌苔上绽放成一朵花。

    几场春雨后，乡野就成了人们丰盛的菜盘子，各种鲜香美味为春天增色添味，让春天鲜活在人们的舌尖上，青葱在记忆里。

    责任编辑：龚蓉梅

李尚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