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写不可能出现的情节

    这次的写作练习课，我们来看看，有些不可能出现的情节，能不能进入我们的作品。

    先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你读到的作品里，有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读过的一部小说，有个情节，写的是一艘帆船在海上遭遇了一场暴风雨，水手们在甲板上要做很多事情，不让大船被巨浪打翻。突然，一个大浪横扫甲板，有个水手被浪卷走，一瞬间离开大船一百多米，谁也来不及救他。可是这时又有一个大浪，从另一个方向打来，把那个水手冲回到船上，他竟然活了下来。

    现在想到这部小说，忘了书名，忘了作者。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也忘了，只记得这个并非主要人物身上的一个情节。

    在我的头脑里，与这个情节一起出现的，是作家洪峰早期一部短篇小说里的故事。一辆车去东北的林场里运木材，进了林场后失去控制，把一个人轧死了。问题是那个人的位置很奇怪，无论那辆失控的车怎样行进，都不应该轧到那个人身上。在发表那部小说的文学期刊上，洪峰还画了那个人倒霉之前和那辆车失控之时的一个位置图，画了那辆车看似不可能改变的行进路线，有文有图，给读者一个直观的认识。

    这两部小说的不同之处是明显的。那个水手遇到了极小概率的幸运，作者只把这件事作为海上遇险的一个小小的插曲，而那个林场工人遇到了极小概率的不幸，作者把这件事作为小说中的主要情节。如果是碰巧读到了这两部小说的读者，相互比较一下，后面那位作者，也就是用一个极小概率事件写了整个小说故事的洪峰，写作时的谋略多一些，勇气足一些。

    回到我们开始提出的问题，作品里不可能出现的情节，说的就是这些极小概率的事件。按照文艺理论的角度来说，它不能进入文学作品，因为它在生活中实在罕见，往往在一个很大的空间，在一段很长的时间，才偶尔出现一次，你很难说它源于生活和高于生活，很难说它反映了社会生活哪个方面的本质，当然，也很难说它有什么积极的典型意义。

    理论是一个圆，写作是一个圆，二者不能完全重合。在作家那里，总会时不时跑出理论的圈子，更何况文学实践出现于写作理论之前，没有理论家去归纳的那些少见的写作现象，也就不能进入写作理论之中。实际上我们读到的许多文学作品，也都写到一些不常见的生活现象，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只是没有谁像洪峰走得那样远，到了极致。

    我想了想，在洪峰之前有一位法国作家萨特，在小说《墙》里写到一个看似不会发生的故事，同样是作品中的主要情节。

    ——“怎么样，”那个胖军官问，“你考虑好了吗？”我好奇地瞧了瞧他们，就像他们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昆虫。我对他们说：“我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他就藏在墓地里。在一个墓穴里或者在掘墓人的小屋里。”

    “我”是西班牙内战中3个被敌人判处枪决的国际纵队队员之一。其中一个神经错乱，另一个勉强支撑，而主人公“我”在许多回忆中体会到生命的弥足珍贵，依然有所克制，镇静面对死亡。敌人要他们说出一位战友的藏身之地，“我”知道战友藏在4公里外的堂兄弟家，却要捉弄敌人，故意指了一个虚假的藏身地点。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天早上，战友和堂兄弟一家有了争吵，又不想躲在别人家里，就去藏在那片墓地之中，还真的是藏在掘墓人的小屋，结果被赶去的敌人抓获。在这个荒谬的意外事件中，“我”免于死刑活了下来，由视死如归的英雄变成了胆小怕死的叛徒。

    萨特在小说里暗藏了他的哲学，世界是由各种存在串联在一起的，在这所有的存在之上，偶尔发生反常，不一定是好事。萨特怎样想怎样写是他的事情，对于我们这些写作者来说，他提供了一个启示：作品里不可能出现的情节，仍然会出现在作品之中。

    在生活中实在罕见的故事，看上去也不符合生活自身的逻辑。

    洪峰说：“生活本身的稀奇古怪要远远超出小说家所能表现的，有时候看上去是极不符合逻辑的，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逻辑可以真的对生活加以规定。”他的另一篇早期小说里，写了一个荒谬的“我”，遇到少女跳河自杀，“我”想该不该救她，想好了跑过去，她早就淹死了。“我”就此得了癔症式的纠缠，发现河里有人，就下去救人，被游泳的人臭骂一通。中学女同学成了“我”的未婚妻，两人去湖里划船时，“我”的癔症再次爆发，把她推入湖水中，然后跳下去救她。小说到此结束，也不知道救上来没有。这篇小说叫《湮没》，发表在1986年底的《人民文学》。那时，“东邪”余华、“南帝”苏童、“西毒”马原、“北丐”洪峰、“中神通”格非被比喻为文坛“射雕五虎将”，主要是因为他们的文笔好，也就是写作方法与技巧好。

    他们的写作观念也好于别人。对于洪峰，史铁生评价说：“洪峰主要不是想写小说，主要是在领悟死生，以便看清人的处境，以便弄清一个熟而又熟却万古不灭的问题：生之意义。”

    从洪峰的代表作《瀚海》（见《中国作家》，1987年），可以看出他成熟的写作技巧，能把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故事塞进小说。

    这部中篇小说的内容，拿到别人手里就是长篇。

    “我曾祖辈到东北到这八百里瀚海一处落脚，可能是光绪二十五年的前前后后。曾祖父肯定梳辫子，也肯定不会十分茁壮油亮，因为我爷爷的辫子就不很景气，苞米缨子一样又细又绒又黄又短。我只能从爷爷身上去寻找太爷爷的尊容。这大概符合科学不会有大的差错。爷爷活了八十多岁，那小辫子却直到死还留着。使人惊奇的是他入殓那天，全部黄头发自己掉了，让我爸爸同尸首一块捅进了炼人炉。”

    小说讲了一个家族的生活史，一直讲到写下这部小说的1980年代。

    有读者感觉到，在这部小说里，洪峰用第一人称，颠三倒四地叙述了一家祖孙三代的故事，十多个人物，都写得深刻、真实，极为离奇。说他讲故事“颠三倒四”，是说故事无所谓开头和结尾，结构上没有时间或意识流动的顺序，却不违和。

    还有读者感觉到，作者好像有着强烈的讲故事意识，大量使用悬念设置，用平淡的口吻，甚至有些满不在乎的口吻讲述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最荒唐离奇的故事。

    现在进入写作练习环节。

    一、阅读与思考。

    如果能够找到，请你读一下萨特的短篇小说《墙》或洪峰的中篇小说《瀚海》，想一想以下问题的答案：

    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些离奇的故事？

    作者在讲述这些故事时，用了哪些你熟悉或不熟悉的技巧？

    这样的作品，与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荒诞手法有什么区别？

    二、练习写作。

    再想一想，对我们一生影响最大的事件，往往不是那些阻断了生活进程的偶然事件，而是一些看起来轻飘飘的东西，即那种不能承受之轻。你和你父辈的生活中有这样的事情吗？选择一个或者完全虚构一个，构思你的下一部作品。

    写出这个构思，留下来。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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