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泽村,听起来是一个有很多湖泊和溪流的地方吧?
每每看到这些文字,就能从细碎流淌的三点水里,看出这是一个水草丰裕的小镇。但是没有人能想到,这个名字里流淌着波光粼粼的北方小镇,曾经是一个巨大的,巨大的废墟。
这里本来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北方农耕小镇。在黄土高原边缘的西南角,少受灾荒,几乎是完美地躲避过了所有庄稼人能经历的不幸。人们种玉米,种各种各样的杂粮稻谷。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里就变成了一座煤矿。
对于当地人来说,每一块黑色的煤炭都意味着生存资料。尤其是对于没有念过什么书的阿三,这些地下埋藏的乌金,每一块浸透着血汗和爱。它们在异乡人的眼里,是黑夜里曳曳摇动着的火苗,是冬日里滚烫的小火炉。但是阿三眼里,这只春天的种子,夏天的秧苗,秋天的果实和冬天地窖里的萝卜白菜。
“阿三呀,村里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了是不是?你养着老母,三个弟弟妹妹,种地不够吃吧?”村主任点着卷烟,眉目沟壑纵横,看起来比阿三更愁苦于挣扎在温饱的贫困。不过阿三知道,他的愁苦更大更广,替他阿三、替全村人怀抱着的愁苦,快把这个汉子压倒了。
“晚书啊……”这是村主任在那个年代格格不入的名字,像个种豆南山的闲适文人。“我觉得很愿意,挣得多就行。可我阿三凭什么去干呢?”
“有危险性。家口吃得饱饭的汉子,害怕下井。但是这是咱村的集体产业。”村主任的沟壑愈加深刻,像是风刀霜剑愈加深刻的黄土高原。
阿三不在意。“我干。”
阿三开工了。阿三穿行过一根根粗大的木桩,这些木桩顶起被采空的煤层。树木真是好东西,埋在地下的成了煤炭,死了还要支撑住摇摇欲坠的地表。阿三有时想着,自己就像那笔直而不知疲惫的树木。
煤矿的第一个10年,工人越来越多,时不时发生一些小小的事故,但好像都还在大家的忍受范围之内。这个10年阿三养活了自己的弟弟妹妹,也养好了老母的病。
煤矿的第二个10年,工人们会摒弃了疑虑,时时刻刻想着这些煤炭,像是黑色的血液从心脏里被生产出来,有力地搏动着,把血液输送到这个国家的四肢百骸。
这个10年阿三失去了自己年迈的母亲,送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念了大学。但是他的背挺不直了。这是应该的,阿三想,毕竟地下的矿道那么低,自己习惯低着头工作了。他的眼窝和鼻孔总是黑色的,没任何一块上海硫磺皂能洗得干净。这是应该的,阿三想,毕竟地下的煤灰飞扬日复一日,自己已经被乌金烙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这让他又伤心,又自豪。
煤矿的第三个10年,这里发生了一场爆炸。这任谁也没有想到,而且阿三突然发现,好像自己不再那么被需要了。下岗的阿三有时候会咳嗽,但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咳嗽。
在阿三已经对自己的劳动能力彻底不抱希望的时候,接任了晚书的年轻人来找阿三,正像是十几年前的那一天!这个年轻人没有那样的愁苦,看起来朝气蓬勃,阿三听说他是个念过大学的年轻人,他有种亲近感,毕竟他的弟弟妹妹们和他一样的。
“三大爷!”
阿三开门之后,看到这个年轻人搓着手站在自己的门前。
“孩子,进来吧,进来吧。”
这个年轻人笑着表达了来意。多年前阿三工作的煤矿早已废弃,“我们打算把矿坑接上水库。我看好多地方都这样,塌陷的地方也没办法住人,变成水库,给三大爷和村里的老人们养鸭子,养鹅!生态园办起来了,我们的环境就好了!”
这个想法在三大爷的眼皮子底下慢慢实施起来了,水流一点点地流进了塌陷的矿坑,寸草不生的天地被种植上了树木。这个村子真正地变成了他的名字,漳泽,漳泽……
在工程剪彩的那一天,年轻的阿三和年迈的三大爷站在一起,远处湖水波光粼粼,倒映在他们的脸上。皱纹的沟壑和年轻的目光,奇异地出现在同一张面庞。这目光汇聚到湖水的中心,那里有一只洁白的天鹅。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华北电力大学学生 连宇宁(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