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
平静脸孔映着缤纷色彩
让人好不疼爱
……
“咔……嘶……”我从沙发上伸出一只手,想摁掉正在播放音乐的卡带机,一不小心按在了倒带键上。我用力揉了揉模糊的双眼,努力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
我又感觉到他了,在昨天傍晚夜幕还未降临的西塘里。
倪宅的高墙上,大片的爬山虎静静攀附着。我顺着光线望去,有一扇半开着的旧窗户正被风吹得微微发颤。这时,导游带着一波旅客从身边经过,我往里挪了两步,收回了仰视的目光。
正准备随着人流往前走,突然,空气中传来一阵细若游丝的气味,我轻轻一嗅,怔在了原地。
焚香、薰衣草、日本柚子的混合香气,疏远而温柔,宁静又坚定。
它叩响了我心底那扇已经被尘埃覆盖的窗,也打开了我原本早就干涸的泪闸。 我来不及擦干双眼,开始寻找气味的源头,可它似乎了无所依,却又无处不在,就像一条肉眼难以观察的蛛丝,牵动着我的感官和脉搏。
我几近疯狂地确定,叶长明就在这附近。因为这个味道,就是我送给他唯一的一瓶香水,名字叫作“咏序曲1870”。
我失了魂魄似的拨开人群,朝各个方向奔过去,顺着咏序曲微弱的气味,想要找到叶长明的身影。过往的记忆在瞬间被点亮,像受潮的木头“哔啵哔啵”迸裂着火星。叶长明的音容笑貌,如走马灯一般在我的脑海中流窜开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更改的行程和死亡。
几年前的一个午后,我合上书本,看着封面背后的这句话,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回过神来,我瞟了眼墙上的时钟,不一会儿,叶长明照例打来了电话。我们同往常一样,交换最近各自的生活所闻。他突然问我:
“你最近都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我挠着头想了一阵,看见沙发上刚读完的书,便回答道:“最近喜欢《月落荒寺》。”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惊讶:“你终于开始听德彪西了?”
“是在看格非的书,也叫《月落荒寺》。”我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但是里面确实不止一次提到德彪西的这首曲子,我正准备听呢。”
叶长明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听听吧,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我和叶长明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却还常常纳闷,两个风格喜好完全不搭调的人,究竟是怎么互相吸引上的。
叶长明读医学博士,喜欢古典音乐,尤其偏爱德彪西。而我不顾家人反对,本科念了文学系,毕业以后进了一家杂志社工作,整日以写各类文章为趣,喜欢老派的流行音乐。
“你看你姐多好,念理科,工作也好找,你难道不是更适合吗?”母亲曾不止一次埋怨我,“对象也不好找。”
当遇见叶长明之后,他对我说:“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读文学,因为是你,所以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你只要放心地向前走就可以了,当我们决定在一起时,就已经无畏世间所有的敌意。”
每当叶长明想在家放古典音乐,我就把伍佰的《Last Dance》放到最大声,他纵容我的各种无理取闹,安静地陪我一起跟着音乐摇晃。
你可以随着我的步伐
轻轻柔柔地踩
将美丽的回忆慢慢重来
突然之间浪漫无法释怀
明天我要离开
……
音乐声断断续续,开始越来越低,耳边混进了人群的嘈杂声,渐渐清晰。我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站在桥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咏序曲的味道早已消散,只留下我鼻腔里因为过度奔跑而泛起的血腥味。
回到住处,我瘫倒在沙发上,逐渐又从现实坠入了梦境——
叶长明总是跟我说,一个人会忘记所有的声音、画面,但是只有味道,是很难很难遗忘的,无论过去多久,气味总是沉睡在人的感官记忆深处,一旦它再次出现,就会被立刻唤醒。
我一直在寻觅属于他的气味,当我看到“咏序曲1870”这个名字,并且闻过之后,毫不犹豫地在生日那天送给了他。
香水在每个人身上的味道,并不都是一样的。焚香、薰衣草、日本柚子,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这是我闻过一次,就刻在心底的味道。
叶长明说的很对,即使在他离开了很多年后,即使再也不能被他拥抱,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个永远无法复制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叶长明在阳台养了一盆紫色的风信子,我对花朵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他好像特别喜欢这盆花,悉心照料着,不知不觉就过了好几年。他离开后,我搬家时没忘记带走这盆花,但不知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浇水、施肥,几个月后它还是死去了。
叶长明说,他喜欢风信子是因为一个希腊神话。我在念外国文学时读到过这个故事,只记得讲的是阿波罗因为嫉妒误杀了人,死者的鲜血绽放出一朵紫色的风信子。为什么他会喜欢这个神话,喜欢风信子,我永远也无法听他说出答案了。
梦境跳跃到我和他在西溪散步的某一天。我们踱步到洪宅,庭院里飘散着雨水和檀木的味道,我牵着他的手,可以近距离地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洪宅里挂着许多牌匾,我环顾着四周,隐约看见一块黑色的牌匾上写着“星斗长明”。
“哈哈哈。”我捂着嘴笑出声。
叶长明转过头,好奇地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
“所以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是不是?”我故作正经地注视着他。
他莞尔一笑:“你说呢?李星斗。”
你给的爱
甜美的伤害
深深地锁住了我
隐藏不住的脆弱
泛滥河水将我冲向你的心头
不停流
……
被腹部钻心的刺痛疼醒,我知道,自己的胃病又犯了。我努力撑起身体,想去厨房烧热水喝。我攀扶着柜子和桌椅,缓缓挪动着步伐,黑暗中,我的手不小心掠过了一个玻璃状的东西,“啪”的一声,它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瞬间,空气中全是“咏序曲1870”的味道。我瘫倒在地上,知道自己失手打碎了他留下的那瓶香水,终于,最后一根紧绷着的弦完全断裂。我匍匐在冰冷的地板上,奋力拥着一摊曾经属于他的气味,就像他还在这里,也伸出双手拥抱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再次睡去的,最后的记忆里,我颤抖着双手打开德彪西的《月落荒寺》,眼泪流干以后,又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开始大声地放《Last Dance》,直到它盖过了德彪西的曲子,我跟着伍佰的声音一起摇晃,就好像回到了那几年,就好像如今,李长明依旧活在我目光所及的世界里。
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整理好自己的一切,已经是晌午了。我深吸一口气,竟开始怀疑昨天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真实。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咏序曲浓郁的味道,我拉开窗帘,阳光洒落在梳妆台上,相框里,我和李长明相互依偎着开心地笑。相片的右下角,是他好看的钢笔字——
“月落荒寺,星斗长明。”
曾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