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打算明天去医院取回自己的心脏。
待在那个不知名的疗养院的日子里,士兵偶尔会想起一个站在铁门前的黄昏。从时间上来看,那一幕并不遥远,因为报纸上说战争只持续了四个月的时间,但是他觉得这段记忆遥远得像是已经过去好几个世纪了——不,更像是好几个世纪以后。记忆的恢复过程令人感到痛苦的矛盾。第一次记忆手术会恢复记忆的框架,随后的三四次手术则会慢慢补全细节。那些细节残缺的记忆就像是遥远未来的回响,士兵质疑过它们的存在,但另一场手术将使它们成为真实。
铁门的对面是谁,他暂时还想不起来。他只记得那一幕仿佛是送别。太阳和送别的人群没有久留,余光在天空中微微闪烁,衬出厚重的云层。
疗养院要求士兵们在固定的时间段里去院子里透风。士兵痛恨这样的安排,因为院方要求他放风的时间正是日落时分。他害怕黄昏,就算是被夕阳染成橘黄色的墙壁也会带给他伤感。疗养院人满为患,顾不上考虑士兵的感受。
“这只是专家的‘建议’。”但是士兵每天都按时出现在院子里,靠在一扇永远拉着窗帘的窗户旁。他想抽烟,只是想看烟雾融化在太阳里。他不知道这种想法是什么时候萌生出来的。
士兵好奇,自己在战场上究竟见过多少次黄昏。当然,他明白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与战场有关的记忆都已经被强制删除。也许他在每一个黄昏沉沉睡去,等待在拂晓突袭敌营。也许他日间参加完一场血腥的战斗,日落时分恰好和其他人一起挤在机库中等待检修。没人可以证实这些假设。就像上战场前,所有士兵的记忆都被暂时抹去了一样(这是一个公开的做法),战后没有普通士兵还保留着关于那场战争的记忆。他不知道自己在战场上是否曾试着回忆自己的出身。
“我肯定不会这样做。我们都失去了‘好奇’这种情感。”路过的排长说。
士兵活动了一下手臂,手指在夕阳中熠熠生辉。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手臂,疗养院的工作人员最近每天都这样提醒他。
他只做了三次恢复记忆的手术,对一些细节的理解还远远不够。前几天他的战斗加强型机械臂被卸下,再往前是他的机械腿。战前士兵的躯干被保留在冷库中,如今又重新被取出,解冻,然后重新装在他的身上,天衣无缝,但是需要时间适应。这是从“改造人”回归正常生活的必要步骤。
他觉得随着肉身的回归,他的性格也变得像普通人那样软弱了。在刚刚抵达疗养院的时候,他还并不“讨厌”夕阳。那时候,他记得不是很清楚,只有“忠诚”这一种情感。
黄昏是白昼与黑夜的界限,并且不可避免地走向后者。士兵看着黄昏,就像看着手术桌上的自己——不可避免地陷入昏迷。几个士兵正在追逐打闹,影子投在地上显得狰狞无比。突然,一个微不足道的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是他童年之时,和同伴在夕阳的田埂上奔跑的场景。他们约定要追逐太阳,把黑夜甩在后面。他跑啊,跑啊,小小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跳动的心脏——士兵努力地回忆这种感觉,直到他胸腔中那颗核子心脏开始微微颤动,仿佛正响应着冷库中那颗冰冷的心。
一种混杂着惊喜和哀愁的感情席卷了他。他闭上眼睛,感受着从胸口传至四肢的律动,尽管这种律动如此机械而虚假;他感受血液流动到指尖与趾间,感受小臂因为呼吸而一起一伏。他许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
原来在战场上无法体会喜悦、好奇或难过,也许只是因为他没有一颗跳动的心脏和一双柔软的手掌。他想起某一个黄昏,他转身从铁门前离去,背对夕阳,走进灰蒙蒙的门廊。手术台旁的人说,抛弃情感与过去的士兵是战场上最恐怖的武器。
但是面对夕阳的感伤,则是普通人才能拥有的美德。
西北工业大学学生 王祥铭(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