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幸运,栖居在小城里,还能够在麦熟时节听到布谷鸟的叫声。
布谷——布谷——
这么多年,它还是那样啼叫。它不难为情,重复没有什么不好,“春天一来,百草丛生;秋天一到,万物收成。这种宇宙间自自然然的重复,一点也没有什么奇怪的”,麦子熟了,布谷叫了,年年岁岁鸟相似,这也一点没有什么奇怪的。
喜新厌旧的心理也没有什么不好,然而有时候我们还是需要怀念那些旧而又旧的东西,多日不见,熟人竟又相见,难道不是一个让人百感交集的好故事吗?
布谷、布谷的叫声,我在童年就已经那么熟悉,总是在麦熟时节响起,响彻黎明前的苍茫天空,只闻鸟鸣声,不见鸟下来,像一个神秘可爱的精灵穿梭时空,周围的寂静更添了声音的穿透力,感觉它有些苍绿,有些浑厚,不似百灵鸟,却依然好听耐听,而且似乎更加劲道有力;现在,竟在小城里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梦里恍然醒来,犹如回到乡村少年时,还躺在床上,听到父母已经磨刀霍霍,切切互语,布谷鸟在麦田上空掠过,划出了他们前去弯腰收获的一方方喜悦。
布谷——布谷——
布谷鸟就是我的一个熟人,时隔多年,惊喜相闻,它重复的叫声,如同我重复了又重复的记忆,没有人会不愿意重复那种美好而又深情的记忆吧?
布谷——布谷——
在麦熟时节,布谷鸟的啼叫取代了雄鸡的啼鸣,或者说雄鸡也渴望着展翅飞翔,用那种激荡人心的声音徐徐打开黎明的巨大花瓣。而在布谷鸟面前,雄鸡那时候是害羞的,它歌唱不过,它暂时被忘却。
小时候,布谷鸟在村子上空、麦田上空声声呼唤的那一段时间,我印象中家里的只只公鸡都失了音,它们的职责让给了布谷鸟,也许仅仅一只布谷鸟就能够让方圆几十里的农民听到时间带来的讯号,从而让群鸡的啼鸣悄然失色。
布谷鸟确实起得比任何人都要早,它是时间的最佳管理者,也是麦田的最富有激情的守望者。我想不明白,究竟是丰收的麦田使它铿锵激昂,还是羽毛下的时钟铃声震动得它一飞冲天,一边飞翔一边呼号:“阿公阿婆,割麦插禾?”麦熟之前,它的歌唱在哪里?当乡亲们将所有麦子的孩子欢迎回家,颗粒归仓的时候,它又在哪里歌唱?它似乎只在麦熟期间用歌声惊醒并催促农人,其他时间都大隐不语,不事叨扰,它的声音像竞赛的哨音那般激越,像男中音歌唱家的白金版、限量版演唱会那样可遇不可求。
布谷鸟天生的好歌喉,但依照它隐逸的性情,它其实是不会滔滔歌唱的。
布谷——布谷——
这无疑是天然的劳动号子,不是华彩灿然的歌唱。
我始终没有亲眼见到过布谷鸟的真面目,我仅仅熟悉它麦熟时节、黎明之前的叫声。它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就是一团飞掠暗色天空的声音。
现在呢?我再也不梦想着亲眼见见布谷鸟。它究竟是什么样子真的很重要吗?它的形象从声音开始徐徐展开,在我的想象里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形象,没有尽头,没有破解秘密后的寡淡、失望,是不是更好的结局?
人们对月亮了解得越多,就越不会再为月亮写诗。这样的事情很多很多,困惑和遗憾同样很多很多。
我没有完全了解一只布谷鸟,说出来,别人会笑话我,不说出来,是一个多么有诗意、多么有趣的秘密。我写出来,你已经知道了,请你保守这个小小的、来自童年的秘密——如果你亲眼见过布谷鸟,也请不要告诉我:它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好在一直没有人邀请我谈谈布谷鸟的样子,我也一直没有去图书馆查阅一下布谷鸟的彩色照片,我甚至懒得去了解布谷鸟的有关知识。
不过,现在你如果让我说说布谷鸟的声音是个什么样子,我还是愿意瞎想瞎说一番:
布谷——布谷——
布谷鸟声应该是饱满麦粒的形状,当它滚过村子上空,如同石磙滚过麦场,小时候我还把它想象成草鱼在水底深呼吸后吐出的大水泡,透明,充满水汽,自己爆破时发出“布谷、布谷”的声音。
布谷——布谷——
前面我已经说过,布谷鸟声应该是苍绿色的,带着阑珊的夜色,胀满的绿色一不小心,就会滴落到人家的飞檐黛瓦上,洇湿小孩子的睡梦;如果把布谷鸟看作一种人,它应该是鸟中的老奶奶,它的声音也应该是苍绿色的。
布谷——布谷——
布谷鸟声应该是生麦粒的味道,清香,甜丝丝的滋润,如果吃起来,有一点韧劲儿、滑劲儿、粉劲儿、脆劲儿;在生麦粒的味道中间又似乎夹杂着清清的酸、淡淡的咸,那是被熟杏红桃熏染出来的甜酸味儿,咸味淡淡,则是人家脊背上汗水的熏染。
布谷——布谷——
布谷鸟声应该是金子一般的质感,青石一般的质感,大匹绸缎流动的质感,健壮汉子割麦子时被烈日晒成古铜、又汩汩冒着汗珠的皮肤的质感,当我用想象去抚摸布谷鸟声时,就产生了这些质感,也许这些质感跟有的人抚摸它的羽毛产生的手感是一致的……
这些瞎想瞎说不是知识,因此在书本里是找不到的,也因此判断不出它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如果你要刨根问底,那只好去问布谷鸟本人好了,只是它的回答,永远重复着那两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字:
布谷——布谷——
责任编辑:谢宛霏
孙君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