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小说里行文简洁,很少用形容词,在散文里也是。
他有一篇散文,名为《海明威》,开篇写道:
好像总是这样,在一刹那间,我发现自己被分成了两个角色,而且在相互竞争。我不知道该上前去请他接受访问,还是过街去向他表达我对他无限的景仰。但不管怎么做对我来说都很不容易。当时我和现在一样,说得一口幼稚园英语,也不清楚他的斗牛士西班牙语说得怎么样。为了不要破坏这一刻,我两样都没做,只像人猿泰山那样用双手圈在嘴巴外面,向对街的人行道大喊:“大——大——大师!”海明威明白在众多学生中不会有第二个大师,就转过头来,举起手用卡斯蒂亚语像小孩子似的对我大叫:“再见,朋友!”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这一段话说得清晰,信息量大。人物关系,心理活动,事件过程,那么多都要写,换了我会比马尔克斯写得更长。他真的简洁和生动。从我读到的中文译本来看,这里用形容词修饰名词,只有一句“无限的景仰”非得保留,其他部分都用动作来表达。
从技术方面说,这里还有三个用了修饰的地方,“幼稚园英语”组成一个名词性短语,“像人猿泰山那样用双手圈在嘴巴外面”“像小孩子似的对我大叫”,在马尔克斯那里变成了描述性的修饰,比用一般形容词好多了。
散文或者其他文学作品,要用适当的形容词,描绘出某个事物的样子。
你知道的,很多年又很多年里,文学家的水平要比谁更有文采,谁用的词语更准确和漂亮。
名词和动词都差不多,主要看形容词的使用。
公元前的中国,有一个好词语接连出现的年代。比如《左传》,因为文采很好,可以当历史散文读。比如书中的一个领袖人物,与母亲闹了矛盾,发誓说不到黄泉不再相见。那“黄泉”,字面上是掘墓时有水涌出与土混合的黄色泉流,实际是说人死后居住的地下世界。后来他后悔了,就掘地见水挖成了隧道,在那里和母亲见面。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去做,这又算不得违背誓言。《左传》的作者写道:
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遂为母子如初。
这里的“融融”“洩洩”都有文学色彩,让人愉悦。
更好的还有《诗经》,也是公元前的作品,“杨柳依依”“雨雪霏霏”“蒹葭苍苍”“蒹葭萋萋”“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窈窕淑女”“悠哉悠哉”等等,在语言所能造成的美感上,代表了一个民族的情感体验和思想深度,让我和很多作家只有羡慕的份儿。要是把形容词分为三六九等,上面这些都是第一等的,现在不算过时,可以适度使用。我们说有些形容词不能用了,自然不包括它们。
尽量不在文学作品里出现的形容词,是又假又大又空、呆板乏味僵死的那种。它们没有表现力,缺少美感,十分冷漠,它们还很单薄,像一张纸,非得把一个立体的世界变得扁平化。
现在满大街都是那些形容词,一找一大把例子。
我们说的好作家,写作之初也会滥用、袭用、误用形容词,结果是事物细节的还原程度低,写不出层次肌理。后来,他们改了坏习惯,成了好作家。但他们对后来初学的影响,弱于某些著名作家。某些名气很大的写作者用华丽的修饰语、心灵鸡汤似的伪情感迷人眼目,而这种方式在许多地方、许多时代,都可能是社会上的主流写作。
所以,马尔克斯喜欢海明威的那句话:最大难题就是把文字配置妥当。他说海明威是对他写作技巧影响最大的人。
海明威在《午后之死》中写道:“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的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动很壮观,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这就是海明威的冰山原理。作家马原分析说,海明威省略的其实是我们凭经验可以填充想象的部分,因此,这种省略技巧就最大限度地调动了读者的经验参与,使读者觉得作家很信任自己的理解力和经验能力。在这个意义上,海明威等于把冰山的八分之七空在那里让读者自己去填充。
哪些不能省略呢?
有些个人体验是必须写的,但要有一份诚实,不要陈词滥调。比如海明威《塞纳河畔的人们》:城里有那么多树木,你每天都能看到春天在来临,直到一夜暖风突然在一个早晨把它带来了。有时一阵阵寒冷的大雨又把它打回去,似乎它再不会来了,而你的生活中将失去一个季节。在巴黎,这是唯一真正叫人悲哀的时刻。
省略之后的散文是什么样子呢?
请你看海明威《流动的盛宴》中的例子。
“我继续写作,进入故事,神迷其中。我头也不抬,既不知道什么时间,也不知道我身在何方,也不再要更多的圣詹姆士甜酒。我已厌倦了圣詹姆士甜酒,不再想到它。故事写完了,我非常疲倦。我读着最后一章,然后抬起头来寻找那个姑娘,她已经走了,我希望她是同一位英俊的男子汉走的,但我感到一阵惆怅。”
“巴黎恶劣的天气现在已经来临,我想与妻子一起短暂离开巴黎到外地去。那里不是下雨而是下雪,雪花穿过松林,铺满道路和高高的山坡,每当夜晚信步回家,我们可以听到它的吱吱声。”
“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边人的呼吸,都不简单。”
“假如你有幸在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它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座流动的盛宴。”
海明威的一个经验是:要注意摆脱那些所谓著名作家的影响,写出自己的句子,简单而真实。总是有些句子,或者曾经看过,或者听人说过。你在写作的那个时刻,好像有人捏着你的笔在写,写的是他们的东西。一旦你发现之后,就把那种华而不实的装饰删去,用你写下的第一句简单而真实的陈述句开始。
马尔克斯受海明威的影响不小,海明威受马克·吐温的影响不小。
在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海明威罗列了一长串文学前辈,第一位就是马克·吐温。
马克·吐温告诉我们,一个人一旦养成好用形容词的习惯,就好比染上其他恶习一样,很难改掉。他说:“用平易的、简单的短字和短句,这是现代的写法,最好的写法。坚持这么写;不要浮华花俏,不要赘言冗长。你一想起一个形容词,就消灭它。不,我不是说形容词一个也不用,而是说大多数不要用,这样留下来的就有分量了。”
写作语言以朴实简单为上策,不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修饰。
又假又大又空、呆板乏味僵死的形容词,不要再用了。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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