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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比我大两岁。
第一次认识阿福的时候，是在他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应该是我家附近年龄最大的孩子，那个时候因为我年龄小，还没到上小学的年纪。每次看到他背着书包从我家门前经过，都会非常羡慕，也好奇书包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后来我摸清了他每天大概会在什么时候从我家门前经过，终于有一次鼓起勇气跟他说话：“你是要去上学么？”他乐呵呵地冲我点点头。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爸爸住在我们家上面的那个大哥哥叫什么名字。
“你说咱家后屋老田家那个小伙啊，他叫阿福，是个失语的人。可怜那个孩子了。”
终于可以上学了。老师叫我们去一楼书库搬新书，路过阿福班级门口的时候看见老师在训斥他。我在门外看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阿福把搬来的新书弄倒在了刚拖好的地上，上面全是水渍，旁边的同学说他是故意的，阿福一直低着头，许是默认了吧。
午饭时间，每个班要派几名学生去食堂取各班级的饭菜，老师找了几个高年级哥哥来帮我们。我看到阿福也在里面，就跟他打招呼。这时，坐在我后面的同学一把把我拽过来，趴在我耳边小声地说：“你怎么还跟他说话啊！我哥哥和他是一个班的，他可坏了，同学都不跟他玩，你可别理他。”阿福好像听到了他说的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阿福拎着饭桶缓缓地走过来。我高兴地上去一看，米饭里混着些不知道的什么东西，看着有点脏。和他一起去帮我们取饭的哥哥们说阿福为了着急回去吃饭，跑得有些着急，在楼梯口摔倒了，“看他的意思想把掉在地上的饭给你们拿过来，用水冲一冲还能吃。”其中一个笑着说。
阿福倒是挺泰然自若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一点表示歉意的姿势也没有，哪怕有个表情让我们看到他知错认错的态度也好，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根本就不想帮我们。
我越想越生气，不仅仅是因为没吃上饭，关键我怎么也没想到阿福竟然是这种人——蔫儿坏蔫儿坏的人。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不要跟阿福有任何交集，一定不要！
后来无论是学校，还是在别的地方看见他，我都会选择绕道主动避开。
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从路口蹿出来一条大狼狗，蓄势要向我扑过来，吓得我腿都不听使唤，走在前面的阿福马上冲过来把狗赶跑了。等我缓过神来才发现，阿福的左手已经被我攥得发白。
晚上我睡不着，一直想着白天的事。我在想是不是他也没有大家说的那么坏，尽管他这次帮了我，可我还是不想理他。第二天一早，阿福出门的时候看见我，刚要抬起手打招呼，我把头一别，跑去上学了。
语文课上，老师叫我读课文，读到一半时听到外面有人在吵架，声音还挺大的，我快速读完课文和大家一起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到阿福站那里，就知道他一定是“又”闯什么祸了。听来听去好像是阿福把墨水甩在了前排女生的衣服上，一大片，深黑的印记在淡蓝的背景下格外明显，这种情况换作是谁都会特别生气吧。
那个女生的妈妈在那里不依不饶，非要把阿福的家长叫来讨个说法，整个走廊都回荡着那个女人的声音。
阿福爸爸赶来了，连连赔不是。那个女生的妈妈要阿福爸爸赔偿，阿福瞬间变得急躁起来，手舞足蹈咿咿呀呀，急得快要哭了，抓住爸爸的衣角好像在告诉他不要答应。有的同学看见阿福着急的样子在底下偷笑，但没有一个知情的人愿意站出来帮阿福说话。阿福爸爸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回家拿来200块钱。当阿福爸爸把那几张抓得不成样子的纸币不舍地递到女生家长手里时，我突然觉得大家可能真的误会他了。
那天放学回家我见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呜呜地哭。我想上去安慰他，可我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步，我还是没有勇气走过去，更多的是因为内疚吧。
后来听同学说确实不是阿福弄得，只不过女生发现时，阿福正好在给钢笔灌水，于是就变成了替罪羊。我能想象阿福当时的心情，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为了抵消我对阿福的误解和愧疚，从那以后每天我都和他一起上学放学，好多同学都说我疯了，被阿福给“传染”了，我也丝毫不怕别人的眼光，我觉得不知情就随随便便说人坏话的人才是疯子。
我发现阿福其实是一个很聪明，也很热情的人，作业上有不懂的数学题，他都会一步一步详细地写下解题过程，旁边还附上解题思路。为了不让别人误会他的意思，他会随身准备一个小本子，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写下自己想说的话，也因此练得一手好字。我注意到那本子上的每一页都有几个点连成的奇怪图案，像动画片里面的藏宝图一样。
那天晚饭我吃的有点多，打算去找阿福散散步，他也说有样东西给我看。我俩来到了白天踢足球的那片草地，周围特别安静。阿福从怀里掏出他写字的小本本，指着北方天空闪烁的七颗星。
“大熊座，北天星座之一，位于小熊座、小狮座附近，与仙后座相对，北半球全年可见。春天，大熊座正在北天的高空，所以春季是最佳观赏季节，是著名的北斗七星所在星座。在中国古代天文学中，亦是文曲星的所在星座。”阿福在本子上写给我看。
那是我第一次完整清晰地看到北斗七星的样子，就像一个大大的勺子挂在天上。
我翻到本子的最后一页，上面写着：“星星不会说话，但每一颗星星都会闪烁，像是在告诉每一个看见他的人，我们没什么不同。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
小的时候没人愿意跟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一起玩，每次孤单的时候，阿福就会在晚上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看天空。
我上小学的第三年，阿福去了隔壁的学校读初中。我俩便在周末的时候一起写作业，一起看关于天文学的科教片。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直到阿福初二的时候……阿福爸爸突发脑出血，高额的手术费，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为了治病，所有的亲戚邻居都借了个遍，才算是把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但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爸爸病倒后，阿福每天都起早贪黑地干活，我要帮他，他也会把我推出去，拍拍自己的胸脯，像在骄傲地告诉我他长大了一样，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阿福初中毕业，为了还债和维持生计，阿福和村里几个年龄相仿的人进城打工，临走的那天他把随身带着那个笔记本送给了我，告诉我说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保护，等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还要一起去看看星星。
是啊，等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去。
后来我上高中，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每年只有寒假的时候能见上几回。其间我曾去过阿福打工的地方，是个餐馆，生意特别好，老板也非常照顾阿福。
那天阿福跟老板请了半天假。晚上，我们去了一个楼顶，一起看星星。他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我说没想好。深邃的夜空划过一颗流星，充满希望的灵魂拖着疲惫的身躯，依旧不忘心中小小的理想，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
那一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福。
邻居说，为了省钱阿福和几个同行的人搭货车回家，半路遇到车祸，无人生还。那年夏天，我去了南方读最好的天文学专业。
多年后的某天晚上，导师让我在天文台对某颗行星进行观察，闲来无事就在一边翻资料，突然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笔记本，上面落了一层灰。我小心翼翼地擦干净翻开，鼻子一酸，回忆的泉水溢满眼眶。
熟悉的笔迹再次重现，一点一线连成的星座，仿佛在说：“我一直在这里，从未改变。”
我曾多次想象能再次遇见阿福的情形，那时光或远或近，仿佛就在眼前。
每一个被星星照亮的夜晚，他会想起牛郎织女的传说；他会看到所有的星星绕着北极星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会想起，他也曾努力捉住星星尾巴。
责任编辑：龚蓉梅
长春师范大学学生 宋玉磊（21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