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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6月01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十年(小说)

谭鑫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1年06月01日   15 版)

    月话

    从母亲的电话中回过神来,窗外的月光忽然变得有些刺眼。

    挂断电话,母亲刚说完的话犹在方歌耳边回旋——这次我们又要搬家啦。

    方歌第一次发现,随着年轮的虚张,母亲对她说话的口吻,逐渐缺乏了她年轻时固有的坚定之姿。不知何时起,她在做一件事的决策之前,通常都要先过问一下方歌的意见,这仿佛成了她新染的一种习惯。

    可能母亲也没有预料到,这样的话题会换来方歌短暂的沉默,所以结尾处,才犹疑解释说:“不用想太多,也许还早呢……”

    方歌拉上窗帘,把这句话权当宽慰消化掉。她已无心睡眠,心思像暗隐在眼前的幕布一样荡起波澜。

    她的回忆无风自扬,最终停靠在上一次搬家,三年前那个阳光如针的夏天。

    须臾

    三年前的方歌,还没坐过火车。跟村里大多数人一样,她并没有勇气去设想,走南闯北的高铁,一旦开进眼前这个她熟悉得宛如佚名的小山村,在这里启航停站、拉人下客,是一幅多么超现实的画面。

    就像如今的她,也并没有时间去计量,这个生来就唤作“桥头”的村儿,从何时起已变为了丰满成熟的“夫临北”。

    发展既然成了一种必然,那剩下的,无非就是去留的变换。

    就像桥头村被更名为“夫临北”一样,方歌的老家也迎来了给铁路让道的一天。自打村委会宣布补偿措施为未来每人定量配房后,村里的搬家事态如潮激荡:大多数面临迁徙的邻居和进驻当地的铁路工人一起,选择了租住在临近的村落里;也有长年放任自留地长草的进城人,他们的目光总是集聚在高楼和远方,户口留在村里则更像在等待一场公用占地或者商业收割的赌注,而如今奖金已经开盘,除了兑现的时间待定。

    方歌家不同于前两种,方歌平时上学住校,父母虽在邻镇务工,但终归恋旧,每到周末总要回村经营良田两亩。搬家一提上日程,往哪儿搬却成了全家的心事。

    方歌的母亲一合计,也没空通知方歌,就近挑中一块自留地翻好了土。方歌周末回家时,她人生中的第二个家,已草草地垒好了地基,这个父母想象中的简易瓦棚,在方歌眼里颇具可以填补的雏形。在未来半月的时间里,方歌的家便从原来的两层楼房搬进了这两间棚户,原本两层楼里的东西也经过了一番取舍,和人一起挤进了窄窄的两个房间里。

    推开门,铁路已铺陈在视线不远处,烈日的镜像撞在轨道上,炽热的反光熠熠生辉。方歌家在去留的问题上选择了后者,同没来得及给铁路让道的本村遗民继续当起了邻居。

    方歌还记得三年后村里的人偶尔过路或者来串门,方歌的母亲都会说:“她婶儿门口来坐,屋头空间太小了,确实是家徒四壁哟。”

    父母尚在苟且,她似乎也没有那么多闲暇,去挂念诗和远方。

    遥寄

    大学毕业后,方歌回到了老家,在省会的一家广告公司实习,城市里的房子个个都有模有样,却无一不对应着令她无法正视的精致价码。最开始她投靠了自己的闺蜜,两人分摊一套两居室的房租,后来她谈了男友,开始了同居生涯。

    本来方歌是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单飞”的,男友为此也没白费几番口舌。谁也料不到,最后打动方歌初衷的,竟然是男友某天酒后的一句醉话:“我都规划好了,咱们一起奋斗,挣套首付。我尽力,把你下一次搬家变成你未来十年里最后一次……”

    少年的热血虽然略带浮夸,但至少在那一刻,方歌感觉到了他被酒精怂恿后的一丝真诚,也许是酒后的真言挑动了信任,方歌那颗久未激活的少女心,同样得到了鼓舞。

    方歌突然也想学那些把户口留在村里的人一样,把自己所剩无多的青春掷一场豪赌,决定将自己的未来当作筹码,由他的手心托付。

    可是,母亲刚才打来的电话,又让一周前才在城市里搬完家后的方歌,面对未来有了一种飘忽的不确定感。

    果然,半月后,方歌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这一次,她回了一趟老家,“我们的房子违章,住不了了,这一次我们搬去外婆家吧?”母亲突然略带倚重的问询,倒让方歌有了客串一家之主的为难,除了淡淡的一声“嗯”再无其他建言。在老家把自己最后一件行李抬上大货车时,方歌想起上一次这样的迁徙已是五年前。

    本想着这座由父母一砖一瓦搭起来的第二个“家”,足够撑到拆迁时承诺的新房交付,谁知未来二字就像上班时等待的那辆公交车,想快时它来得慢,说短时它挨得长……

    搬去外婆家也好,大舅二舅常年在外打工,外公外婆对两个舅妈也一向颇有微词,想来唯有母亲和双方关系尚还融洽,个中曲折也可稍做调和。只是方歌莫名总有寄人篱下之感,打“寒舍”搬去外婆家住后,虽然外公外婆的笑容时常洋溢脸上,两位舅舅舅娘的照料也不失亲切,但方歌有时走在回去路上,都感觉不像在回家,更像去做客。

    加上她工作也逐渐复杂紧凑起来,偶尔也有重任傍身,不似从前那样有宽裕假期可以随心付诸,于是在日程上,只能从原来的“长假必回家”,变成了“有事才回家”。

    姻为

    在等待新房降临的时间里,村里多数的同龄人的婚姻几乎都有了着落,方歌自然也没能逃脱多方催促的口舌。

    离结婚距今最近的一次,便是男友同其父母登上方歌外婆家门拜访的那天,方歌的父母也乐见其成,却最终还是在同样的话题上失去了共识。

    “结婚可以,在哪儿结呢?”

    “像隔壁家方璐一样在酒店也行;或者就在外婆家里办事吧,我已经和你舅舅舅娘们都说好了!”

    “哪有喧宾夺主的做法?而且男方挑来的行李放哪儿呢?”

    “等我们搬进新家,再搬进去就是了……”

    “总搬来搬去多麻烦,我已经厌倦这种不安定了。”方歌的厌倦不禁脱口而出,何况自家的彩礼哪有囤在母亲娘家的道理?

    “搬”字像一根鱼刺,在方歌心里已经卡了五年有余。没料到,最后还是一向不爱做决定的方歌父亲站了出来,“我尊重孩子的意见,有些事一辈子就一次。”

    听到这句话,男友和她同时松了口气。婚姻这种事,在他们这类年轻人看来,若能水到渠成,谁愿急功近利。

    方歌没想到,不安定竟然也有不安定的妙,之前联合男友也没法挣脱亲人合围的“爱的枷锁”,竟然会瓦解于这样一个之前都没怎么抱期望的说辞。

    料想“搬”字这根刺儿,于方歌而言鲠喉,对方歌父母来说,又何尝不扎心?

    只是对于新房的等待,在方歌看来,有时就像和男友吵架时的那种情绪——既爱,又恨,不安于细水长流的平静,却总缠绕在藕断丝连的牵扯里。

    伤逝

    等待新房的日子里,耳闻新房落位终于被确定,目测高楼塔吊一天天升起,亲见楼房已封顶,却迟迟等不到分封的消息。

    距首搬之日大概已近八年的时间里,村中已渐渐有些老人等待不起,抛下时间,借故而去,此生注定无缘新居。

    有些年轻的生命也如春雨般降临,方歌每年在村人聚首的酒席上,都能看到不同的新鲜面孔的后辈在同龄人的襁褓下。

    这两年,方歌进入了互联网企业,在这个分秒必争的流量时代里,忙碌的工作常常让她无法去切身体谅岁月的流逝,时间闪躲在她的钟表和预定会议里,单纯得像一串轮回行走的数字。

    有时候在夜里下班,只有等翻开朋友圈才恍然发现,半小时前已是昨天。

    某天回乡,方歌得知了方璐去世的消息,她是桥头村里唯一一个等不到住进新房的年轻人。据说是因为抑郁症,她将为难对准自己,开车从桥上一跃而下,冲破了自困,没有给无辜的旁人带来负担,只是家中小儿尚还嗷嗷,方歌想起便有些心酸。

    方歌想起上次回家正值村人寿宴,也没看到方璐,只是她两岁的孩子被丈夫带着,和方歌家人同坐一桌。方歌一伸手,两岁的小不点儿就主动靠前求抱,一点也不认生,甚至临别前还不舍地大哭了一场。方歌靠在男友怀里默默掉眼泪,她发现自己已记不起是在何时,默默花光了此生自己和方璐的最后一面。

    破立

    也许是受方璐离世的情绪感染,在后来多次晚班下班后的夜色里,方歌开车行驶在回去的路上,都会感觉如此美丽的城市,自己身在其中却犹如一颗涣散飞舞的尘埃,没有丝毫归属感,她想起不知谁说过的一句话:也许是她不习惯把租来的地方,称为家。

    方歌咬了咬牙,决定不再等待时间的脸色。她说服他一起,咬牙凑起了一套首付,在省会半城郊处买了套房。

    在签完购房合同的一个月后,距首次搬家已有十年,村里承诺的新房也终于迎来兑现之日,母亲几乎在第一时间里打来电话,“你回来抽签吧?”

    “不了,我相信你们。”

    “你回来选家具吧?”

    “你们决定就好,我相信你们。”

    “我相信你们。”这句话更多地出现在接房后的装修时期,频频地现行于方歌和家人的对白之中,不过多是方歌所用。方歌觉得,老家的房子注定是父母们的“自留地”,她没有必要在这些方面挥霍父母对自己的迁就,让父母的后半生,强行烙上自己的印记。

    况且,哪一代人的成长,不是与故乡背向而驰的过程?

    在前前后后三个月的忙碌中,已有较快的村人提前搬进了新居,而方歌家的装修终于也将走到了最后关头,眼看十年的盼望终于要证果。这时,一场疫情爆发了。

    但如今的方歌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坐火车都找不到座位的女孩儿了,在这十年里,她已习惯了“拥抱变化”,并敢于在沉闷的生活里,人如其名一样“放歌”。

    她真心鼓励有医学知识的他,加入社区疫情防范宣传队,用手中的笔,书写疫情防控提示,通过这样的方式为更多人的“家”助力添砖。

    闲来无事时,方歌掰着十指一数,不只是老家与新家暌违了十年,她同他也快执手十年。在无数次由里及外地推倒重组之后,细水长流竟然成了她的生活格言。

    方歌想起,这几年,她和他一起回老家时,村里总有好事者,爱起哄问啥时能喝方歌的喜酒。

    “等新房搬迁,装修完就成!”每次方歌都坚定地回道。

    如今,十年期已满。方歌手上的红绳,想也该择日换成戒指了。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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