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胆家住一个既不繁华也不破败的普通小镇,小镇不大也不小,刚好够小镇里的传闻全覆盖传播。
30岁出头的时候,付胆脑袋里长了少枝胶质细胞瘤,在妻子辛琴的陪同下去医院做了开颅手术,当时他的女儿付清3岁。
患病之前,付胆和辛琴一直跟着付胆的大哥付瑜做着充煤气的生意。白天,付胆开着卡车送煤气罐,辛琴做些裁缝活儿。晚上,付胆和辛琴一起趁着清凉的夜色去煤气厂灌煤气。因为害怕把付清一个人丢在家里不安全,他们专门在卡车的后座铺了一条毯子,作为付清的小床。夜里出去灌煤气的时候,付清就睡在卡车后座。付胆和辛琴辛勤劳苦,但他们有一个小目标,就是在城里买房。
可惜天公不作美,因为那场病,年轻的付胆几乎不能再干重活。他自然而然地退居厨房,成为一名“家庭主夫”,而辛琴成了顶梁柱。付胆的病,医药费昂贵,甚至搭进了辛琴的小裁缝店。听说城里招缝纫工,辛琴便离家进城了。
付清的童年大部分时光,都是和付胆一起度过的。付胆每次来幼儿园接付清,必戴一顶黑色鸭舌帽,那是以前煤气厂送的——付胆的头顶因为做过手术,有的地方很难再长头发。
付清上小学后,辛琴怕付胆照顾不好女儿,提出了让女儿寄宿。但付清住校没几天,付胆就接到好几次女儿从老师办公室打来的电话。“爸爸,你能不能来接我回家?”付胆骑着他家10年前买的摩托车到学校去接女儿。离学校大老远,他就看到女儿朝校外张望,好像盼了他很久。重复了几次之后,付清就再也没有在学校住过了。
付胆对付清,或许有些过分“溺爱”了。一年级的付清想学自行车,付胆就从废品摊上花10块钱收购了二手自行车。三年级的付清想学电瓶车,辛琴觉得太危险了,一直反对。付胆便在辛琴不在的时候,偷偷让女儿骑,他坐在电瓶车后座为女儿保驾护航。学校老师说可以培养孩子的兴趣爱好,他便借机教女儿下象棋,晚饭结束之后,父女俩就会来上那么一两局。五年级时,付清看见别人玩滑板,特别羡慕,付胆和辛琴商量,花了93元,把滑板作为期末考试的奖励送给女儿。
上初中之后,辛琴再次让付清住校。付清长大了,安稳地在学校住了下来。从那之后,付清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其实关于付胆的流言,一直都没有少过。付清也开始越来越讨厌她的父亲。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没用”的男人。付清和程仪从小就非常要好,程仪的妈妈非常喜欢付清,经常留付清在自己家里吃饭。她在饭桌上和付清聊起他的父亲:“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啊,我真觉得你爸爸一个男人要靠女人养活,像什么话?”
付胆的岳父也不喜欢付胆。付清记忆里,外公谈起爸爸时,没一句话不透着贬损。刚开始她还会反驳几句,可渐渐地,她就像中了魔咒一般,只要看见父亲,心中的厌恶就油然而生。
初三暑假,付清去城里和妈妈一起住,住在辛琴租的小单间里。那时付胆的大哥付瑜改做河蟹生意,付胆帮大哥看管蟹塘,就住在蟹塘旁边的小屋里。蟹塘里偶尔能捞出点小鱼,付胆就送去城里给女儿吃。
有一回付胆给女儿送鱼,刚到辛琴的住处时,付胆就呼喊着女儿的名字。可是听到父亲对她的呼喊,付清心底的厌恶情绪条件反射一般喷涌出来,她一直沉默着,没有回应父亲。付胆见女儿没说话,便沿着狭小的过道,径直走进屋里。她看见女儿正坐在餐桌前写着作业,便问道:“清清啊,怎么不理爸爸呀?”
付清见他靠近自己,心中又生起一阵更强烈的厌恶,她推开爸爸夺门而出:“我讨厌你!”
付胆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愣了好久,过了片刻后,他放下鱼,默默走了。
那之后,付清和爸爸的交流更少了。最后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是在母亲打到学校的一通电话里,她的声音颤颤巍巍:“爸爸……走……走了……”付清突然发现,她没有一点摆脱了“没用的爸爸”的轻松感,她端着电话,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那之后的很多夜晚,她自责得失眠。她从来没试图去理解父亲,也完全没想到他的身体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父亲走后,她才知道,他的病是致命的。她曾经问他:“你为什么不找点工作帮妈妈分担一下?”付胆回答说:“爸爸不是没有找,爸爸这些年也试过,比如水电工,可是爸爸实在干不了啊,身体上吃不消。”当时的她,听了这句话,仍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的懒惰狡辩。现在,她才明白,父亲说的全是真的。
她常常做梦,梦里她和父亲并坐在一片湖边的草坪上,那时正是傍晚,夕阳低低得垂进天际线。微风吹过,湖面在夕阳的渲染下波光粼粼。她的头靠在父亲的肩上,口中流淌出一句:“爸爸,对不起,我爱你。”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插画/曹奥强
盐城师范学院学生 邵术术(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