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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6月08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一架纸飞机(散文)

东莞理工学院学生 陈嘉宝(21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1年06月08日   12 版)

    宋宝颖/制图

    曾经有一架纸飞机,满载着爱与温柔,轻轻地嵌入一个笨小孩的心里。后来,小孩长大了,有一天,她也学会了折纸飞机,也想尽力把这爱和温柔嵌入到另一个小孩的心里。

    你知道怎样折一架飞得很远的纸飞机吗?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老师这样问过我。

    我很笨,学东西永远慢半拍。小时候上手工课,我从来没有折出成品。我记得在最后一节手工课上,老师教我们折纸飞机。同学们陆陆续续把作品交给老师,背起书包回家去了。我却死活做不出东西来,只能坐在教室里,看着那些被挂起的手工作品,看它们在窗前摆动。老师走近了,坐在我身旁,突然以臂环绕着我,把我拥进她的怀抱里,又在我眼前,变魔术般地折了一架纸飞机。

    临走时,我看着那架写着我名字的纸飞机,依稀听见老师的声音:“你知道怎样折一架飞得很远的纸飞机吗?”

    我摇头,只看到老师以手做飞机状,向下滑翔着。她的手不一会儿便撞上了我的心口,轻轻地,软软地,非常温柔。那日之后,我还是没学会折纸,也未曾知道真正的答案。只有这个问题,却潜伏在心间。

    一个夏初,我跟随东莞理工学院雨露助残志愿队去残疾人托养中心,被分配到多重障碍部。同行的志愿者说,多重障碍部的学员们有些特殊,他们大多身患残疾,在沟通上也会存在一定的障碍。

    上午天有些阴沉,空气中浮动着燥热的气息,我刚下汽车,正觉得头晕,一听志愿者们这样说,感到一阵惆怅。我忍不住问自己,我能照顾好他们吗?我能和他们对话吗?我能让他们开心吗?

    问题还来不及解答,我们便进入了多重障碍部。在那儿,我见到了我的学员:一位与我身高相近的男孩子。他长得清秀,戴着黑框眼镜,远远望见我,便低下头羞涩地笑。我觉得他像邻家的小弟弟一般可爱,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下一瞬,他走过来,身子却突然扭曲了,像摆了不同砝码的天平一般左右摇摆,又像身处暴风中的羸弱小树,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倒。再下一瞬,他突然朝我“嘿”了一声,又羞怯地笑了。

    我赶忙上前搀扶住他,领着他走向操场。

    “你叫什么名字呀?”

    “嘿。”

    “别走太快,别累着了。”

    “嘿。”

    “我们去那边看看,好不好?”

    “嘿。”

    我与小男孩之间的对话,大抵如此。如果他很开心,他会笑着点头说“嘿”。如果他难过或是抗拒,就会皱着眉头说“嘿”。

    我与他之间,仿佛被上帝阻隔了一道墙。后来,我便不说话了,只是陪着他走来走去。小男孩走起路来并不轻松,每走几步就会抽搐一下。但他不肯停下来,卖力地走着,一会儿领着我去看照片墙,一会儿带着我去看花,一会儿走向坐轮椅的朋友那儿握握手打招呼,一会儿看看我“嘿”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笑。

    偶尔有风,横过街巷,捎来远方人家的烟火味,也吹落一地斑斓的叶子,社工姐姐在不远处喊:“玩得开心吗?”小男孩便朝那边大声地喊:“嘿——”

    我们回到课室玩游戏。

    小男孩这时安静了许多,坐在我身边,灵魂却仿佛依然在窗外。大家玩游戏,他无法明白游戏规则。每当我在游戏中纠正他,他便困惑地看向我,无法弄明白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更无法掌握那一个不变的规律,来保证他不被纠正和打扰。他便渐渐地沉默了,连“嘿”也不说,呆呆地翻转着手中的纸牌或是象棋。

    “好了,接下来我们进入最后一个环节:折纸飞机。”

    小男孩这时抬起了头,好奇地看那一沓五彩缤纷的彩纸。我挑了一张,把它摊平在桌上,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始。但是若我能折出这一驾纸飞机,小男孩是不是会开心起来呢?

    这样想着,我看向折纸的队友,模仿着他将手中的纸对折,翻转,一架纸飞机竟也从我的手中变了出来。“嘿!”小男孩又露出了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抚摸刚刚成形的纸飞机,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盯着这凭空生出的东西。

    我将纸飞机平摊在桌上,再拿来一把颜色笔。他快速地捡起一支笔,又开始说“嘿”了,我感觉到他正努力地把色彩粘贴在机翼上,想要拼凑出什么东西来。于是我便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地和他一起往那白纸上涂抹。

    画得久了,小男孩的手越发颤抖得厉害。他开始着急了,不知道是为什么,不停地拿着画笔涂,却怎么也涂不完那大片的空白。

    “不着急,慢慢来。”我靠在他身旁跟他说。

    可他只是低着头,身子是越来越颤抖了。

    “你要移动一下笔,这样才可以涂满整个纸飞机啊。”我说。

    “嘿,嘿,嘿!”他这么喊着,一声比一声重,头不停地抖动,用很大力气涂抹,几乎要把那张纸戳出窟窿来。我更觉得他像一团不知如何是好的火,不安地,焦躁地,混乱地跳动着。

    “来,我教你。”我用臂环绕着他,还能感觉到他身躯之下传递的躁动。我抓着他颤抖的右手,将颜色笔的笔触带向纸飞机的空白之处。当看到纸飞机的空白处被增添上颜色时,我能感觉到他安静下来了,他的手不再那么颤抖,身子也稳稳地停在椅子上。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画着,过一会儿便换一支画笔,过一会儿便画一个新的图案。

    在这一段无言的时光中,绚烂的色彩在我们的笔下绽放。上帝设置的墙好像被打破了,我感觉我与小男孩的心魂靠得很近。不必说话,却自有一片朦胧的温馨与酣畅。不必相视,便自然感到一片温柔的熟悉与亲切。“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也就不是它们了。”这是史铁生作品里的一句话,忽然想起来,有了同感。

    过了一会,纸飞机画好了,它立在桌上,一副即将启程的模样。

    小男孩低头望着这架纸飞机,我低头望着他,那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小小的我曾抬头看教室窗前在风中摆动的纸飞机,而我的老师正好在那时映入我的眼帘。

    有一股声音突然穿透十二年的时光,带出层层叠叠的光影与回忆,直达十二年后的一天。十二年前,我的老师问我:“你知道怎样折一架飞得很远的纸飞机吗?”十二年后,我问我的学员:“你知道怎样折一架飞得很远的纸飞机吗?”

    老师当然知道当年的我无法回答问题,正如我知道我的那位学员,必然只能报我以懵懂的微笑。但是冥冥之中,有一根线在牵引着我来到此处,让我在那刻想起这个问题,问出这个问题,并找寻到这个答案。在细细碎碎的光影中,我望见小男孩回过头来,对我一笑。我又望见我的老师似乎也在朦胧的光影中走来,看着我,对我一笑。他们俩的笑容重叠在一块,他们一同把那纸飞机递给我,他们一同等着我的回答。

    我拿起这架纸飞机,透过阳光去看它。随后我拿着它,让它在空中翱翔,滑出曲线,轻轻地撞向小男孩的心窝,把纸飞机装在心里。他“嘿”了一声,抬起那双亮亮的眼睛望着我,手里捏着纸飞机的一角,把纸飞机向我推来,近了,更近了。我接住了纸飞机,悄无声息地让它贴在我的心窝。

    当然,它不是十二年前的那架纸飞机。

    但是,它不是十二年前的那架纸飞机吗?

    曾经有一架纸飞机,满载着爱与温柔,轻轻地嵌入一个笨小孩的心里。后来,小孩长大了,有一天,她也学会了折纸飞机,也想尽力把这爱和温柔嵌入到另一个小孩的心里。在这一天,我这个笨小孩突然体察到生命与生命之间的交叠与轮转,体悟到那些细微却有力的时刻,如何慢慢汇聚成无形的力量,使我成为我。而我,于是也想在他人的世界里坚持播撒下这些细微的时刻,坚持留下一些美好的生命印记。

    如此,这一驾纸飞机便一直都会存在,存在于过去,存在于当下,也存在与未来。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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