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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地方叫无花国。这里的植物从来不开花，却能够长出果实。但这里的人并没有对此感到诧异，反而觉得植物只要能长出果实就够了，至于花？徒有其表华而不实没有任何价值，早就该消失了，省去开花这一耗时的流程，植物便可以一年丰收两次，极大地提高了收成。当地人骄傲地把自己生活的地方叫作无花国。
久而久之，关于植物开花这件事，大家都遗忘了。在只有叶子和果肉的世界里，他们富余而贫乏地生活着。春天到了，他们就背着背篓出去采摘果实，劳作累了，便盼望夏天。夏天到了，他们就坐在树荫下乘凉，看着浓浓的叶子，无聊了，便盼望秋天。秋天到了，他们又成群结队去收割果实，看着金黄的一片，盼望着冬天。冬天到了，他们缩在家里吃着储存的粮食，看着死寂的土地，盼望着春天。他们就像一群始终埋着头在走路的人，心里装的始终是下一步，从来不会花心思看一看沿途的风景。
阿麦儿从小在无花国长大，对于这片土地上任何事物，她都异常熟悉。这个春天她就要十二岁了，不出意外，她会沿着家人一成不变的生活轨迹，在没有花儿的世界里重复每一年的生活，直到老去。
这个春天的丰收季，大家都在各自的田地或果园里忙忙碌碌，许多叽叽喳喳的小孩跟在大人背后东拾西捡，时不时一阵哄然大笑荡漾开来，笑声徇着地上的藤蔓，渗透进地底的泉水，等待长大后记忆的挖掘。
此刻，阿麦儿趁着喧闹的间隙离开了劳作的人群，她看到田野远处有几棵果实累累的树，便径直走了过去，顺势躺在一棵桃树底下，微微皱着那小小的眉毛，两眼出神望着天空。早春的阳光柔和地穿过树叶，阿麦儿看着树上结满的桃子，想到它们有些会掉落在泥土里，在风吹日晒中露出自己的核，然后等待泥土的拖引，深埋进大地，开始新一轮繁复的生命，便苦恼于自己一生的安稳、平淡和僵硬。
“我的生命如果能多点色彩该多好。”阿麦儿暗暗想着。
不远处的呼喊把阿麦儿从沉睡中拉起，她恍惚地睁开眼，看着天上的云霞，这才意识到已经黄昏了。她拍拍身上的灰土，准备回应家人的呼唤，可就在站立的那一刻，一个词却在脑海里回响了起来——古典花，仿佛木槌撞向一口大钟，这个词引起的震荡久久不能停歇。
回到家，阿麦儿没有告诉家人今天下午的事情，也没有把那个突然出现的词说给大家听，毕竟大家早已在安稳的生活中消磨了一切对新奇的感知。
晚饭过后，阿麦儿从家里溜了出来，一个人沿着小路散步，思索着古典花的奥义。走过成片成片的果林，不知不觉已来到了一座湖边，这里人烟稀少，只有一些茂密的芦苇和看上去已经枯死的灌木丛。从远处看，湖内盛着满天的月光和星星，每走一步都能看到湖内泛着的波光。走近了看，却发现湖边坐着一个小男孩，他双手环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像是一个雕塑。
察觉到阿麦儿的脚步声后，他睁开了眼睛，问道：“你也是来听它说话的吗？”
阿麦儿惊奇于一个小男孩孤独地坐于此处，更惊奇于他突然的问话。她有些慌张地反问道：“它是谁？”
“大地。”说完，小男孩又闭上了眼睛。
“大地？”阿麦儿诧异地问道。
“对。我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对我讲话，前几年我还什么都不懂，只能支支吾吾跟家人说有声音在耳边，但他们不把这当一回事，只当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渐渐地我就习惯了一个人倾听，就在我现在坐着的这块石头上，我听出了很多。”
“那你听出了什么呢？”阿麦儿睁大双眼骇然地问道。
“你知道吗？我们这里的植物不开花，只结果实。”
“我以前听一个朋友说起过，但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昨天倒是梦见一个词叫古典花。”
“它们的确已经成为古典了。”
“花吗？”
“是的”
“你见过花吗？”
“我们这里的人都没有亲眼见过，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再见到。”
“我总觉得它们是一种充满暗示的美丽事物，是它们指引我今晚来到了这里，并遇见了你。”
“它们的确很美丽，就像湖水一样。我常常想象它们的模样。”
“你说大地告诉你很多，那你知道它们消失的原因吗？”
“知道，因为我们。”
“我们？”
“对，因为我们无法欣赏花的美丽。我们只追求实际的事物，仿佛今天的意义仅仅是为了走向明天，仿佛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死亡。这样的人无法真诚地欣赏一朵花的绽放，而花朵缺乏了人类欣赏的滋养，便犹如鱼缺少水，只能在干涸中渐渐灭绝。”
“你想看植物开花吗？”小男孩转过头来，看着阿麦儿。
“怎么看？我们这里的植物不是不开花了吗？”阿麦儿疑惑地看着小男孩，发现他的眼睛如湖水一般清澈，干净中含着一枚深邃的智慧。
“彼岸花。它可以带我们去向这片土地的尽头，那是另一个世界，百花齐放的世界。”说完，小男孩看向前方，芦苇丛在摇动闪烁。
“这也是大地告诉你的吗？”
“是的。你注意过风吗？风吹过任何事物都会发出声音，这正是大地诉说的声音。关于世界的全部秘密都在风中，但大家都对其听而不闻，我知道的一切都正是从风吹万物而来。”
“可我们这里什么花都没有，又怎么找到彼岸花呢？”
“只要有足够充沛的坚定纯粹的欣赏，便可以催生出一株彼岸花。你看，我在这块石头旁种了一棵，每天都用真诚饱满的欣赏之信念祈祷它，但它只长出了绿色狭长的叶子。也许我一个人的欣赏太过微弱，支撑不起花开的力量，你愿意和我一起浇灌它吗？”
“我愿意。”阿麦儿坚定地说道。
此时的月光比阿麦儿来时更为明亮皎洁，披在她的身上，也披在大地的身上。微风阵阵，河水泛起层层波浪，月光在水面上散开，河面像撒落了无数的星星。阿麦儿生活中的色彩已经出现了。
从这以后，阿麦儿每天晚上都来到湖边，闭上双眼，合上双掌，虔诚敬畏地用自己对想象之中花朵的欣赏来滋润这株彼岸花。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过去了，秋天已经来临，彼岸花仍没有开放，但阿麦儿从未想过放弃，他和小男孩一样，每天都来，每天都怀着无限的热情和希望。湖对岸的芦苇开始发黄，秸秆变得脆而易折，风一吹过，便发出阵阵响声，这是大地他们的暗语。
终于，在第二年的一个春天，他们惊诧地发现长长的绿色茎上面开出了一朵艳丽的红花，花瓣细长，反卷似爪。更准确地说，这朵花是由五朵小花组成的，每朵小花的中间向四周射出许多条长长的花丝，像节日的烟火，张扬而绚丽，散发出一种有恃无恐的美丽。
阿麦儿和小男孩诧异于花开而久久失语，在他们眼里，这不仅仅是付出与收获，不仅仅是无与伦比的美丽，更是一种新鲜的血液，在这片大地消失已久的血液，被他们两个创造出来的鲜活血液。
“花开是神圣的，充满秘密。”阿麦儿低语道。
一阵风过，对面转绿的芦苇丛中传来一阵声响，阿麦儿和小男孩屏气凝神地侧耳倾听。紧接着，眼前的这株花逐渐收起它的花瓣，原来一览无余的展开态变成了含苞待放的收缩态，就在花瓣全部合上的那一刻，花苞消失，阿麦儿和小男孩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等他们缓缓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竟是一片花的海洋，锦簇成团，一片姹紫嫣红。这里正是那片土地的尽头，一个百花齐放的世界。阿麦儿和小男孩相视一笑，然后欢呼着奔向眼前的花海。这是阿麦儿第一次感受到生命似乎有了源泉，血管中汩汩流淌的暖流，漂浮着花开的喜悦。
在一棵开满白花的高大树木前，阿麦儿和小男孩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一朵朵盛开的白花像鸽子般伫立枝头，晶莹皎洁，散发着阵阵清新淡雅的幽香，令他们心旷神怡，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仿佛世界从一开始就只有美丽的花和蓝蓝的天。很快，他们发现这棵树就是无花国中用来结种榨油的只有深绿色叶子的玉兰树，他们叹息着，为大家从没有感受过玉兰花的圣洁。
走着走着，他们看见了一大片果树，这些果树也都奇迹般盛开着满枝满茎的小花。有粉白的杏花，花萼稍稍向后翻着，花梗是深红色的；有嫩红的桃花，初长的叶子掩映在花簇之中，如燕尾一般挺拔富有活力；还有纯白的梨花，细小的花蕊撑着一滴滴紫色，像少女的雀斑……满树满树的缤纷，像无数乖巧的蝴蝶，迎着风翩翩起舞，令人目不暇接，心神荡漾。
突然，她发现远处有一片黄澄澄的小花开在一丛灌木之中，这些花一串串密密麻麻地缀在碧绿的枝条上，像晶莹剔透的翠玉镶上黄金，花形如喇叭，似乎在宣告着什么。尤其是那细长下垂的枝条，如白练般轻盈灵动，一阵轻风微微拂过，就好像那些鹅黄色的小花溅落在心头，令人心醉神迷。
“这好像就是彼岸花湖边的那丛灌木。”阿麦儿大叫着，既为发现这动人心魄的鲜艳黄色，也为惋惜无花国那干褐平凡始终不曾被人注视的灌木丛。
“是的，这就是那丛灌木的花。”小男孩站起身来说道。
“你看它的花，像不像宣告，宣告春天的到来？”阿麦儿激动地说着，靠那群花更近了。
“那我们就叫它迎春花吧，迎接繁花似海的春天。”小男孩说。
“太好了，它的名字和它一样美丽。”阿麦儿欢呼道。
他们继续欢呼着，奔跑着，歌唱着，赞叹见到的每一朵花，流连每一阵花香。可没过多久小男孩却黯然停了下来，合上了他的笑容。
“阿麦儿，亲眼看见花海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现在它实现了，我本应该一直高兴下去，可我现在有些忧伤了。因为花开意味着花开的正在结束，愿望的实现也意味着愿望正在消逝，但我不想失去这一切。”小男孩低沉地说着。
重重叠叠的幸福过后，阿麦儿和小男孩就这么陷入突如其来的忧伤，沉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黄昏来临了。这时，一阵风过，宽大的棕榈叶颤颤作响，小男孩和阿麦儿异口同声地站起来说道：“我知道了！”
“花开虽然意味着花落，得到虽然意味着失去，就像生命也意味着死亡。但我们生活着，只有此时此刻这一秒，只有此刻的天空、此刻的花香、此刻的鸟鸣才是真实的，未来或者过去，都是无法触摸的倒影。我们要做的就是张开灵魂充分感受当下这一秒，享受它带来的生的喜悦，只有这一刻才是永恒的。”
他们热泪盈眶，牵着彼此的手，在霞光熄灭的那一刻回到了无花国的那面湖边。在这里，月光周而复始，照耀着一溪水、一丛草、一块石头和两个人。
责任编辑：龚蓉梅
上海交通大学学生 石颖倩（22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