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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6月29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恭尝(小说)

浙江财经大学会计学院学生 李沐阳(19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1年06月29日   08 版)

    1

    天圣二年,一名少年手握利石,砸出了轰轰烈烈的京洛美名。

    一时间,千家万户都在热议着这个砸缸少年,说其七岁便已凛然如成人,捧起一本《左氏春秋》便不知饥渴寒暑,前途当是不可限量。

    从此,这个叫“司马光”的砸缸少年,成了无数京洛孩童心中的噩梦。

    贪嘴的时候有“司马光”,不想读书的时候有“司马光”,洗个澡还有“司马光”!

    不过寒来暑往,万息舛变,“司马光”这三个字,终究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直到景祐四年,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惊雷般的消息又在开封的大街小巷间炸开。

    说是那三司的度支副使张存奉调回京,来拜访同在三司任职的盐铁副使司马池。一番寒暄毕,司马池召出了自己在家的二儿子司马光。结果这一见不得了,张存对司马光满心满眼的欢喜,竟是当场便把自己疼爱的三女儿许给了司马光。

    景祐五年,开封大街锣鼓喧天,迎亲轿上坐着个翩翩少年郎,坐虚帐里藏着个温婉娇新娘。不久后,殿试放榜,司马光高中进士第六。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司马光年纪轻轻便迅速占了两个。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之后,司马光的母亲过世,司马光辞官丁忧,陪侍父亲身侧,仅仅一年之后,父亲竟也因病草草辞世。异乡守丧,仿佛先前繁华皆为泡影,颓然而作“平生念此心先乱,蓼蓼难分莪与蒿”。

    待重回开封,家中俨然仅余分文,箧中无衣。院徒桂花,冬雪压过,也作零星两棵。深夜书房,搁笔远眺,满目化不开的浓愁,司马光便是看着,接过张夫人温好的酒,品了一杯又一杯。

    每至初秋,张夫人便开始酿酒。将桂花晒干了,细细地研成粉,均匀洒在缸内,倒入雕酒,加之大黄、白术、防风、干姜、附子,在阴凉之处藏了,放一个月便可开坛,愈久愈香。此方改自正月饮的屠苏酒,带些药性,却不那么霸道。

    酒有名则灵,张夫人思虑许久,在每块坛布上都工工整整地绣了两字“恭尝”。

    司马光饮酒时见此名,连连叹妙:“夫人好心性!我也唯有温恭品尝,才不负这美意良宵。”

    司马光是不喜饮酒之人,却独爱“恭尝”,呷上一口,便觉心安。

    2

    司马光自幼见《礼记》便是满眼放光,同辈人皆称其知礼守礼。皇祐二年,司马光入太常礼院。可为自身想为之事,司马光心间旷然。

    好友范镇相邀,要借着中秋设宴,共庆这称心嘉事,司马光欣然应允。

    中秋佳节,日暮时分,范镇府上琴瑟铿锵,范镇端起酒盏,于鼻间品着,奇道:“可是换了种酒?这味道未曾闻过。”

    身侧陪侍轻声道:“此是司马礼官的夫人张氏带来的酒。”

    范镇一抿,顿觉一股清冽醇香之气于口中化开,惊叹道:“好酒!张夫人好手艺。”

    张夫人起身一揖:“不过是改了屠苏制酒的方子,范大人过誉了。”

    范镇朗声一笑:“张夫人莫谦。”旋即起身,举盏道:“美酒家宴,也便借此特祝君实升任太常礼官一职。”众人皆饮一杯。

    范镇又道:“中秋之夜,诸位开怀畅饮,定能蟾宫折桂,得偿所愿!”众人又饮一杯。

    觥筹交错,不觉便已宴酣,司马光格外好兴致,酒肉穿肠,已觉身心飘然。

    宴席至尾声,范镇示意众人安静:“今日的压轴之舞非比寻常,此队舞从洛阳远道而来,领舞的是梅名角。”

    话语一落,四座皆惊。

    “是那位洛阳名角?”

    “听闻其行踪神秘,千金难请。”

    京洛之人,大抵都听过梅名角梅念儿的传闻。

    某除夕夜,一乞儿于街头瑟瑟而立,一女子路过,问其“何不归家”,乞儿答“无家可归”。女子叫住来往行人,说要舞上一曲,为这乞儿赚几夜旅宿钱。飞雪漫天,女子便在雪中起舞,人群渐渐聚拢,啧啧称赞,一舞毕,街边一树梅花竞相开放。奇舞奇景,人群震动,赏钱不绝,那女子也一舞成名,唤曰梅念儿。

    席列间,那梅念儿已款款而出。襟衫雾雾,襦裙萧萧,婀娜身姿在一袭青翠间若隐若现;眉目明艳,粉黛薄施,颈间有一梅花形状胎记,柔荑翻覆间衬得那颦颦笑笑更添姿色。

    司马光怔怔地看着,人境仙境,已分不清。

    宴散,归家,司马光被伺候着歇下,半梦半醒间,眼前仍是酒席上的“仙境”,女子如花如雾的眉眼莫名勾人心悸,唆人沉醉其中,眼见那女子越来越近,司马光猛地坐起,出了一身热汗。

    他向窗外,月如玉盘,挥洒人间,给予许多珍贵。玉色月光透过纱帐,洒向枕边人宁静的睡颜,看得他心底柔软,呼吸间却是一声轻叹,几不可闻。

    他轻声下床,坐于小桌前,摊一张纸宣,借着月光缓缓写着,一笔一画,便赋就一首词: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3

    晨光熹微,司马光穿衣而起,拨开纱帐,见靠窗小桌上端坐一人,双手扶一纸宣,正看得入神。司马光忽地忆起昨夜之事,急急地跑至小桌旁,窘道:“儒秀,无甚好看的。”

    “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此句写得好美,”张夫人读出了声,转头,对着司马光笑得温柔,“似是从未见过官人作词,不曾想也是才情无双,妾身惊叹,想向官人另讨一张这首词的亲笔,不知官人可否愿意?”

    司马光耳尖微红,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语,只能坐在小桌前,另起一纸,规规矩矩地写起来。

    张夫人得了“墨宝”,欣然走了,徒留司马光在原地,觉得许是因为酒还未醒全,头顶千钧重。

    秋去冬来,司马光夜夜伏案,礼官之职,定名分处,不能出半点错漏。只是偶尔深夜酌酒,品着与那日席上别无二致的酒香,席上光景仍会零星闪过脑中,司马光也会放任自己沉湎一瞬,然后将其弃于夜色之中。

    某天夜晚,司马光从书房出来,活动着久坐僵硬的筋骨,往寝卧走去,一开门,不见夫人,却是一个女子正在拨弄着炭火,衣着颇为清凉。司马光沉声问:“夫人何在?”女子答道:“夫人说是有事,让我代为生炭。”司马光径直走到小桌前,翻开一卷书,说道:“现在暖和了,你退下吧。”

    女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司马光心中五味杂陈,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凝神一看,才发觉自己拿倒了书。

    没隔几日,司马光晚饭后步入书房,见一女子正在桌前研墨,顿觉饭后的悠然之情全无。他上前道:“我自研墨,你且出去。”女子自觉无趣,悻悻而退。

    夜晚,司马光回到寝卧,看着正在叠衣服的张夫人,悲愤顿生。

    他走上前去,夺过张夫人手中衣物,坚定而无奈道:“儒秀,我不纳妾。”

    4

    熙宁四年,司马光居洛阳修史,建“独乐园”。

    正中有读书堂,环之以钓鱼庵、采药圃、浇花亭、种竹斋、弄水轩、见山台。

    作《独乐园记》:“投竿取鱼,执衽采药,决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热盥手,临高纵目,逍遥相羊,唯意所适,……不知天壤之间复有何乐可以代此也。”

    张夫人在浇花亭旁植下一株梅花树,精心浇护,起初猛蹿了几年,之后长势愈发不济。

    读书堂外的桂花树,每逢秋季,便被几阵秋风吹得金黄。

    司马光端坐读书堂内修史,张夫人在浇花亭中教着司马康酿酒。

    司马康(编者注:司马光大哥司马旦之子,过继给司马光为子)依照方子研着桂花,问道:“孃孃,这小小干桂在成酒后也得滤掉,又何必研得如此之细呢?”

    张夫人道:“你爹爹修史,每日修改的稿子有一丈多长,上面却罕见草字。可见每一份材料,即使之后弃置不用,都得认真对待。康儿聪慧,咳咳,定是一点就通了。”

    一阵秋风吹过,张夫人捂帕咳着。

    司马康急道:“孃孃可是感了风寒,赶紧进屋烤烤火。”

    张夫人道:“无碍,做一事便要努力成一事,先将这几坛酒酿好。”

    5

    元丰五年,正月之末,独乐园内死气沉沉。

    司马康跪在地上,望着床上的母亲,枯如干枝的手被父亲拢着,眼神已将近涣散,却是从容蔼然,将父亲深深地抚。

    手缓缓垂落,双眼也渐渐阖闭。

    细雨漫天,春日百花不知世间愁,饱饱地吸满雨露,争奇斗艳。

    父亲当了仅剩的三亩薄田,给母亲下了葬,一路将棺材护回了涑水老家。

    日子浑噩,春去,夏去,转眼便是秋。

    司马康觉得父亲常常精神恍惚。

    某日,司马康正在为司马光读着史料,司马光突然起身问道:“你孃孃是不是在外面唤我?”

    司马康一愣:“爹爹?”

    司马光疾步走出,司马康紧跟出来,挽住父亲:“爹爹是累了,回寝卧休息吧。”

    司马光被司马康扶到床上,褪了鞋,仍是怔愣着。司马康轻声说:“爹爹,我先出去了。”

    寝卧门轻轻合上,司马光望着室内诸物,目光定在一面铜镜上。

    主人仙去,铜镜落了灰,司马光走到镜前,用手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灰落,铜镜里照出一个陌生老翁。

    次日早晨,司马康候在书房,等到了日上三竿,一贯早起的父亲仍未起来。司马康敲了卧房的门,无人响应,打开一看,父亲躺在床上,浑身抽搐。

    司马光于午间才渐渐醒转,想说话,却突然察觉自己的舌头不再灵活。

    他顿了一下,缓缓地说:“康儿,扶我到书房。”

    司马康泣不成声,连连摇头。

    司马光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司马康哀叹父命不可违,将父亲扶到了书房。

    司马光缓缓沾墨,提笔,写了一张又一张。

    最末尾处,署文《遗表》。

    他召过司马康:“我将此表放于卧内,若有不慎,务必托人将此表交与范镇。”

    窗外桂花簌簌地响,似是在心疼。

    6

    司马光注着史料,司马康跑来:“爹爹,浇花亭旁候着一女子,说是孃孃旧识,带孃孃旧物前来。”

    司马光行至亭旁,梅花树下立一女子,静静地候着。

    司马光走近,拱手道:“这位夫人是我家娘子旧识?”

    女子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纸宣,司马光躬身接过,于春风中缓缓展开。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司马光细细读着一字一句,尘封记忆缓缓破土。

    女子开口,音色有经年渐染的沧桑:“大人记得我是谁吗?”

    司马光抬头,目光掠过女子颈间,缓缓开口:“恕某愚钝,实在是垂垂老矣,疲于记事。”

    女子一颤,颈间的梅花胎记也随之哀恸。

    “此词清丽婉约,我只不解这颈联含义,”女子窒声,手指身后一树凋零的梅花,“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可是因为花未开在花季?”

    司马光躬身:“依某拙见,花开自有时,某只愿候一朵花开花落。”

    ......

    寒意湿润,炉上温着酒,司马光倒了一盏,抿一口,又放下。

    司马康于一旁惶然:“孩儿愚笨,孃孃酿的酒醇香,孩儿用了一样的方子,口感却如此寡淡。”

    司马光又抿一口,道:“这不怪你。酿酒不仅讲究用材,更讲究心性。要论心性,我比于与你孃孃,也常常自叹不如。”

    “酿酒之人造梦,你孃孃起酒名‘恭尝’,劝饮者可醉一时,莫醉一世,如此方为好梦。”

    司马康问:“爹爹常做好梦吗?”

    司马光不答,窗外桂花散落一地,清香袭来。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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