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将自己的叶子裙伸去让老人靠着。老人枯黄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惊喜,或许他惊讶这藤竟然还在,除了老屋,藤是唯一联结他的过去与现在的纽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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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相信,世间万物都有感情。”一只从我身边掠过的燕子的低喃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向她走去。芦苇在河塘边,我坐下,她立在枝头。没有任何寒暄,她开始和我叙说老屋与藤的故事……
老屋已经记不清今年是伫立在此处的第几个年头了,生命的轮回延续它全见证了。老屋已经老了,有如他皮肤的墙皮黑沉、脱落,屋里的主人也早已无了踪迹,陪伴他的只有左半面儿的锦屏藤。
老屋与藤的相识纯粹就是巧合。藤并不是主人种下的,也不知她怎么就在老屋脚跟发了芽。当藤的枝蔓尖儿碰到老屋的一刹那起,他们之间的联系就产生了。
藤一日日长大,她的触须爬上了墙面。
“小家伙,你这势头过不了多久可就比我这老头子都高咯!”老屋笑着说道。
藤一听老屋在夸自己,开心地手舞足蹈。整条绿叶裙也随着一起摆动起来。
“哎哟哎哟,快停下,我怕痒,别给我挠痒痒了。”老屋慈祥地阻止道。
刮大风时有老屋替她挡着,下大雨时她也紧紧抱住老屋。每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更是惬意,倚着老屋看看天上的云,感受高处清新的微风。
那时的老屋虽然年纪大了,但是精神很好。屋里的主人常常还会给老屋打理打理,每次打理完,老屋就像又年轻了好几十岁!难怪藤总是调侃老屋说他永远都不会老去哩。
可是世间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老去的呢?
春去秋来,屋子里的人也面临着生老病死。每当有人生病或者死亡时,老屋总会黯然神伤,就连藤的“跳舞”都不能让他快乐起来。
“老屋爷爷,我们都会死吗?”那日风格日丽,藤又开始问她曾经问过好多遍的问题,“可是死亡到底是什么呢?大家死后都去哪里了呢?总是会有小草儿告诉我哪一株花儿死了,可是来年她竟又活过来,只是她长得与之前不同,相比起来更加娇小,而且也不认识周围的好朋友了。那她到底还是不是原来的小花呢?”
老屋本在闭目养神的,听她这么一说,便眯起了眼睛,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了良久才缓缓开口道:“不,那不是原来的她了,那是她的子孙后代替它活着。每个生命既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又是一个融合的整体。生命就是这样。小花从土里来,又已经回到土里去了。”
“爷爷,那死了之后是不是看不见这湛蓝的天空,也感受不到这样舒服的微风了?”
老屋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所以呀,我们要好好珍惜与太阳公公和微风姐姐做伴的每一天。”
藤听了老屋的话,闭上了眼睛准备好好享受现在安逸的时光。
那一日老屋从里到外又被主人用白幡装饰着,不用说,又是一位主人离开了。等到丧礼结束,后辈开始收拾起东西,最后望了望老屋,带着自己的老母亲坐上一辆黑色的汽车向远方驶去。老屋明白了这次他们的离去意味着什么。
所有的主人都消失不见了,他们与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搬去更繁华的地方了。从此少了孩童的嬉闹声,连周围的花花草草都打了蔫儿。
主人的离去,让老屋消沉了许多,但是老屋依然屹立在那里,依然忠诚地守护着各个主人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他明白那是他们真真切切生活过的印记。
岁月缓缓流过,许久未曾被打理的老屋看上去露出了沧桑之态。藤将老屋的难过都看在眼底。时光在老屋身上留下了伤痕,风和雨联合将他原本精致的外衣无情地毁坏,千疮百孔的伤痕触目惊心。
从前的那些时光,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唯一不变的还有藤。藤还是一如既往地陪伴他,为他跳舞,希望可以给他带来一点儿快乐。藤用岁月谱写着“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
老屋说得果然不错,藤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她现在除了为老屋跳舞,还爬上了老屋的屋顶,告诉他远方的故事。
“爷爷,远方有辆黑色的车子驶过来了!”一日,藤兴奋地呼喊着。她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初就是这辆车子的离去,让老屋开始变得闷闷不乐,如今这辆车子向他们驶来,藤的心里比老屋还要紧张。
老屋以为是自己耳背了,听错了,直到那辆熟悉又陌生的车子闯入自己的视线里,他突然容光焕发,“是他!是小主人回来了!”
老屋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他如今这一副残躯,小主人会不会像那些花花草草一样嫌弃他呢?
车子停了下来,一个年轻人扶着一位老人走了下来。
“爸,这就是您说的我们的老房子吗?”年轻人注视着眼前破败的房子问道。
那位老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身躯,望着眼前亲切又陌生的老屋,一瞬间竟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里真真切切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是啊,没想到几十年没见了,它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老人沧桑的声音惊怵了老屋,“小主人,也老了。当初不过还是个稚嫩的孩童……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爸,我就说这屋子已经住不了人了吧,施工队明日就到了。”年轻小伙子说道。
老人听了有一瞬间的失落,但他没有说什么话,径直向老屋走去。
老人手指轻轻触着墙体,端详起这房子外墙来,脑海中也忆起了小时候的点点滴滴,“这一道痕迹是当初自己用石子作的小鱼,这一个凹痕是父亲搬运什么东西磕到的,这里……这里……这里怎么还有个洞?这个洞是怎么来的?是爸爸弄的,还是爷爷弄的?”老人这才发现在外漂泊了多年,竟没有好好看看自己的祖居。
就这样慢慢绕着老屋走了一圈,最后老人在老屋的墙角缓缓坐下。藤与老屋一同看着老人的一举一动,那个时候藤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个老人也就是几十年前那个开着黑色车子呼啸而去的年轻主人。老屋曾说“小花从土里来,又要回到土里去”,见此情形,想来这个老人从此处来,也将从此处去。道理虽简单,想想却难免伤感。
藤将自己的叶子裙伸去让老人靠着。老人枯黄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惊喜,或许他惊讶这藤竟然还在,除了老屋,藤是唯一联结他的过去与现在的纽带了。
老人闭上了眼睛,微风轻拂。
这是老屋送走的最后一个主人。
第二日,施工队来了。形态丑陋又笨拙的拖拉机朝着老屋驶去,扬起反铲……老屋的脑海中回想起初代主人们为他上梁时脸上的笑容;想起一个又一个新主人诞生时的激动;想起风和日丽的午后,小藤为他翩翩起舞,难过失意时,小藤的默默守候;他想起昨日里他的主人手指细微的触觉……他想起了很多。老屋最终闭上了眼,连同左半面儿的锦屏藤一起轰然倒下。
如今,那凸起的废墟像是一座荒乱的坟墓,坟墓里头静静埋藏着一个家族的前尘往事,也埋藏着那段老屋与藤的亲情。
说到这里,燕子竟难得停顿了很久。从她平静的深情和口吻里,我看不出她任何情绪。燕子继续讲述着。
“藤确实有预感,她知道老屋爷爷的时间不多了,她小心翼翼在老屋周围的土壤里埋下了自己的种子,待到来年春日,这些种子便会悄然发芽,替她感受生前最喜欢的阳光和微风,替她活下去,也替她守护着老屋以及老屋想守护的东西。”
“那你和藤呢?”我静静地问她。
她终于露出平淡以外的其他神色,终于,她开口了——
“我也记不得了我是怎么了,在很小的时候跌落在地上。还好那个时候有藤的照顾,她为我遮风挡雨,让我从鬼门关回来。当然,老屋和老屋的主人在那个时候都对我关爱有加,所以我便暗暗决定这一生将会守候这些关爱我的人、物。我不能为他们做什么,只能将他们的故事告诉花草,告诉鱼虫,告诉远方,也告诉你。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他们被知晓,被提起,被铭记,以另外一种方式永远活着。”
“下一个地方你将会去哪?”我也不知为何竟毫无征兆地问出了口。
她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天边的落日,“我将会去另一个远方,在那个世界继续诉说他们的故事。如果死后会去到另一个世界的话,我祈求能遇见老屋,遇见锦屏藤,遇见老屋的主人。如果真有那个世界的话,也许我能够再回到过去的时光。”
说完,燕子扑腾着翅膀,朝着天边飞去,朝着落日飞去,也朝着另一个世界飞去了。
我缓缓睁开眼睛,回想着燕子的那句“我始终相信,世间万物都有感情”。虽然会有别离,管他呢,心中有爱,就会再相见。一遍又一遍地重生,一遍又一遍地重逢……
责任编辑:龚蓉梅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学生 吴清华(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