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偶发的恶，更显得痛

    整洁、文雅、爱好音乐和适时的幽默，有点糊涂但敏感脆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浪漫化的父亲晚景。随着碎片化的时间线推进，观众才恍然发现，我们看到的是父亲想象的生活。电影由安东尼的眼睛展开，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疾病视角，因其记忆障碍、失语失能，而使影片产生不可靠的叙事效果。我们无法确定他遭受的女儿欺骗、女婿暴力是否真实，更无法推断房子的归属，看护的样貌。疾病叙事下的逻辑混乱，并没有造成影片的“欺骗感”，反而更加深其中的情感浓度：连回忆都抓不住的父亲，还能依赖什么？

    即便运用独特的疾病视角，影片也极力营造生活的美感。故事在几个简单的空间中跳跃，安东尼自己的公寓，女儿的住所，以及养老院的病房。女儿在繁闹的街景中穿行，装潢精美的公寓楼内阳光充沛，戏剧舞台一般的布景，有源音乐的插入，更为日常的一地鸡毛增添不少诗意。我们几乎可以想象，一位古稀之年的父亲，是如何费力打捞碎片中的趣味，极力在疾病的困扰中，重建他礼貌、乐天的生活秩序。

    正是这建立在个人经验之上的温情基调，使得故事中偶发的恶，露出冰山一角，更显得痛。面对患病的老人，女儿再体贴，也总显得力不从心。女婿则完全将岳父视作累赘，趁妻子不在时恶言相向。请来的护工也不理解，将他看成心智退化的幼儿，哄骗的语气使安东尼倍感冒犯。种种伦理冲突背后，暗藏人们对阿尔兹海默症这一病症的误解，女儿不愿承认父亲患病老去的事实，家人难以承受照护的责任与情感压力，养老院内，护士只管喂下蓝色药丸，双方更难达成平等的对话。至于安东尼自己，则经历妻子远走，画家女儿意外离世的惨痛。表面上，这是一个患病父亲和女儿同住的故事。而情节的闪回和重复，暗示主人公摆脱不掉的阴影，如何在午夜梦回，折磨一颗衰老的心。

    镜头语言的技巧，将疾病生活艺术。虽然不依照时间的线性发展，但营造了另一种“真实”，即患病者情感的痛切。疾病的经验或许不为人所共通，但我们一定都明白那种不具名的“恐惧”，害怕死亡，需要陪伴，面对身体机能一点点弱化却无能为力，正如父亲费劲撑开的那件衣服，怎么努力也找不准方向。《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更让我们看见，疾病不只折磨患者，更造成一家人的困境。父亲视角中，那个辛劳奔波的女儿，似乎总不得喜爱。但她也被疾病改变了轨迹，共同刻画一段变形、断裂的岁月，却努力营造快乐的图景。父女二人虽少笑语，但我们都看到，唯有女儿是父亲的依靠。从家庭关系看去，“困在”时间里的何止父亲一人。

    影片的前半段意在呈现父亲的意识乱流，节奏缓而轻，宛如一缸满蓄深沉的水，到了结尾则晓畅，以安东尼的独白为情感出口。“我害怕我的叶子全部落光”，他对护工说的话，不免让人回想起穆旦在《老年的梦呓》中所言：“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篱/越来越卷入怒号的风中”。衰老伴随安全感的渐退，缓缓映出生命之不可挽回的颓丧。在病痛中，死亡的召唤更为汹涌。好在结局是光明的，影片借护工之口，宽慰了历经时间流逝的所有人：尽管好时不常在，我们仍要乘好天气追寻。诸如换衣服、晒太阳，做力所能及的事。

    对疾病的书写，除了呈现痛苦，更在于表达疾病背后的象征，从个人的受难，到家庭、社会的结构性变化。疾病为我们找到一个，既个人又普遍的情感落点。我们都害怕至亲老去，又无时无刻不在做此准备。除了呈现，电影更给出另一个极富象征意义的回应。正如结局的空镜，树丛在风中摇曳。虽然叶子会掉落，但总会一片树林的守候。

    责任编辑：谢宛霏

复旦大学学生 段文昕（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