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对“街”有一种向往,“街”是农村人“见世面”的大舞台。倘有一两家街上的亲戚,内心自有一份炫耀。五天赶一场,也不是场场都能去。因此,赶场时大多会换上平时在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
彼时,赶场都是靠步行。老家川岩离煎茶溪、七星场两个集镇路程都不远,也就十华里左右。离集镇远的地方赶一次场就不容易了,比如龙溪桠一带赶煎茶溪凌晨四五点就起床,晌午时分才到达;要过“二十四道脚不干”,就是要过二十四道河,从开始赤脚过河到最后上岸,脚上的水都不会干。其艰辛程度可想而知。
“场天”最热闹的地方是供销社,买种子、化肥料、买农药或喷雾器等,摩肩接踵,买到的脸露笑容,排队等候的一脸焦急。除了供销社,就是街两旁的摊位了。摊位上撑着薄膜纸或油纸,用来遮雨或遮阳,形成一条狭长的通道。摊位有卖百货的、卖跌打药的、算八字的、煎油糍粑粑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买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俨然成了走秀台。
有的赶场无事,从上街到下街,来回走动,看别人,也让别人看。有的会拐弯抹角找街上某亲戚家套近乎,“你家的某某就是我家的某某”,一来歇脚找水喝,二来以防在街上遇麻烦事,好让亲戚出面帮忙。倘有嗜酒的熟人相见,那又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派对。他们相互搀扶着,唏嘘着,伸长脖子往柜台里面喊:“勾二两来,勾二两来……”店主用提子往坛里“勾”酒出来装进杯子。这是专用的“摊子酒”杯,杯壁沉淀了厚厚的尘垢。他们顾不了这些,只仰着脖子眯着眼睛“扑噗”一下喝下肚去,随后往嘴里嚼一颗水果糖或花生米。啧啧地,仿佛一种久违的释放,又争着往自己上衣口袋掏钱,却又久久掏不出来,显得很滑稽。
由大人带着逛街的是小孩,他们或要剃头,或买衣服。大人精打细算,货比三家,又吝啬手里的钱,买衣服往往要试穿多件,既要说服孩子,又要和对方讨价还价,如此周折,磨的是耐性。
懵懂的年龄,总向往陌生的境地,总模仿那些很潮的东西。稍大些后,赶场就千方百计脱离大人的视线。我和寨上的伙伴最爱挤进人群听那个卖跌打药的胡乱吹嘘,看他把一条蛇缠在颈上的表演……据说跌打损伤、风湿麻木之类的病症,只要喝了他的药酒,他一练气功就会手到病除、妙手回春。一些患者照这样做,果然疼痛得到了缓解。我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问他收不收徒弟。他说,他的武艺是在峨眉山的山洞里学的,要学得交学费。一个伙伴回去偷自家仓里的谷子卖,被大人发现,被打得要命,我们的拜师学艺梦就自然破灭了。
上初中时,电影院里那一张张贴在橱窗里的海报像一个巨大的磁场,那些新奇的世界吸引着我们。没钱买票,我们就混在人群中走进去,刚找个空位置坐下来。蓦地,一道电筒的亮光射到脸上,紧接着一个恶煞的声音传来:“你几个——滚出来!……”
内心的向往和不能满足的物质条件,让我们急切地,渴望着一种改变。
下街有个“好再来”理发店,头发长了去那里打理,打点摩丝,活脱脱一个奶油小生。中街有个冰棒店,店面的牌子上画着一个大拇指,后面是“对,就要这样的冰棒!”几个大字,很能吸引眼球。紧挨着冰棒店的是“锅碗瓢盆世界”,牌子上有字有图案。那些店名极富创意,至今仍清晰地浮现在头脑中。
当然,还有兰家餐馆、何老二餐馆、余家羊肉馆……只是很难去“撮”一顿,我们就站在餐馆门口,看师傅一手执锅,一手执铲,锅里的菜拋得很高,又落在锅中……那一连贯娴熟的动作,让我们大开眼界;那食物的香味,常惹得我们垂涎欲滴。
在乡村与集镇间行进,总有一些东西触动我们内心最敏感的神经。事实上,“街上”也是农村,但又比农村拥有更多的资源,是升级版的农村。那里的一切让我们羡慕和嫉妒,同时也让纯净的心灵蒙尘,让我们变得势利……而这,是成长过程中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直至某一天,我们瞬间变得成熟,不再年少轻狂。记得,读初中时我们自编自演过一个小品,讲的是一个学生早恋、厌学,挥霍青春,最后在老师帮助下悬崖勒马、悔过自新的故事。小品的标题叫《不要这样》。有幕情景是,其父在地里干活,面对恨铁不成钢的儿子,吟诗一首:
人生青春有几何?
望子成龙总是多。
常立田土于梦里,
儿女岁月空蹉跎。
现在看,标题不精致,诗歌缺意象、缺张力。但那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是那个年代我们对人生的一种哲学思考。
一种力量,渐渐牵引我们……
责任编辑:龚蓉梅
郎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