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我总是在不经意间遇到善良的人。
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好是坏,都容易使人刻骨铭心。
五年级时,一天早上放学后,我去得比较晚,排队到最后。轮到我的时候同学们都已经端着饭走了。一个负责收票的同村姑妈就悄悄地把两个绿色饭票塞到我的手里。我轻轻地接过饭票,生怕别人看见,握在手心,像攥着稀世珍宝。由于激动,我甚至都没有说一声谢谢。
说实话,那两个饭票是怎样用掉的,吃着我向往的两碗米饭是什么滋味,我完全忘记了。但是,那个瞬间,却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依旧清晰无比,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小学时,五年级就开始住校,住校就意味着要吃学校食堂,从此很少每顿在家和家人一起吃饭,也意味着人生的另一段苦楚和记忆即将开始,但那时候完全没有料到。
当时学校要求学生从自己家里带粮食来交,每个星期既可以交米,也可以交面。那时已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但是在我们小学交面的人还是很多,所以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减轻了我的自卑。每个星期天傍晚把米面背去过称由食堂记上,周一下午开始去学校仅有的一间办公室取票。这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件事情。因为除了吃饭填饱肚子,这小小的饭票还直接将一家人的大体情况赤裸裸地袒露在众人面前。
票分两种,米票用绿色的纸,面票用黄色的纸,由学校用蜡纸刻板,统一印出盖上鲜红的公章。领到米票的人个个眉飞色舞,仿佛世间之事,总是因握着一叠深绿色的纸而变得分外美好。拿着黄色面票的同学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退出人群。在当时,绿色的纸是农村办丧事才会用的,总体是一个不吉利的颜色。而自从绿色变成了米票,我仿佛看见的是绿油油的稻田散发着诱人的稻香。黄色就像苞谷饭的颜色,让人看见就心情不好。所以领面票的都不约而同地自己退到了最后。无形的阶级也在这小小的纸片中渐渐泾渭分明。
每天嚼着粗糙的面饭,我无比羡慕每顿吃饭排队时那些还没打菜就在饭盒里把白米饭一颗颗夹起来慢悠悠地放进嘴里品尝得津津有味的同学们。而我端着一碗黄中泛白或者泛灰的面饭,总是眼巴巴地盯着别人的白米饭碗。有时候中午的太阳一晒,用筷子一翻,不时会有新的发现,一条憨粗粗的倒霉的小白虫连着虫吊躺在饭里,当然一般也是夹起来丢掉就算了。
穷则思变。后来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就用别人撕下的米票边角自己画饭票,自己用红笔画公章。我最难过的是红笔总是画不出印泥那种浸油的效果。后来此事被食堂打饭的阿姨发现,她虽然没有上告校长,也没有直接说我,但我已经意识到她每顿收票时那种严肃得让人战栗的表情。我终于心下不安,自己改邪归正。但是那种对绿色米票的艳羡和向往,却已经深入到了我的骨子里。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小学毕业,这位姑妈也在不久嫁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另一个村子。这事被我暂时放到了记忆的角落里,长满灰尘。
后来的某一天,大约是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在家里听见家人聊天,说这位姑妈不知是受了什么样的生活之苦,已经提前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家人的惋惜声里,我的心中一阵莫名的悲戚,她小心翼翼地塞给我两个米票的场景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默默地低着头,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
秋风很凉,但阳光很暖。没有一片积雪不会消融,没有一个夜晚不会天亮。
山一程,水一程。人生的别处,我们偶尔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相遇。
若干年后,我大学毕业,成了一名乡村高中英语教师。有一次,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居然了解到,在我教英语的一个班级里,有一个女生的外婆家就在我们村子。我是个好奇的人,一打听,这个平时话不多,腼腆羞涩的小女生就是那位曾经给过我饭票的姑妈的女儿!我很震惊,也很意外,没想到她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于是我就开始格外关注这个女孩,尽管她可能并不知道。
现在,每当我在朋友圈看到这个已经在省城上大学,时尚,阳光的女孩的动态时,我就想起那位善良的姑妈,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个早晨,那两个深绿色的饭票和来不及说出的感激。
责任编辑:谢宛霏
云南曲靖市富源县第八中学教师 唐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