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的英雄,无名的风。
每一个孩子都在儿时梦想成为英雄,我也不例外。在狂风暴雨之际,我都幻想着成为那个为众人拾薪者,屹立于天地之间。然而孩子毕竟是孩子,更多的时候,我只能仰望着天空,想象着英雄的模样。
印象中小的时候,老家刮过一阵大风。偌大的街道霎时飞沙走石,朗朗白昼仿佛顷刻化为黄昏,街边的小旅馆,此刻却像是大漠中的龙门客栈。形形色色的人奔走着,惊呼着,捂着脸惊慌失措地走着。儿时的我可顾不得这些,对于从未见过的事物,孩子更多的是好奇与惊喜而非恐惧。我在大风中尽力站住了身子,举起一根树枝,艰难而笨拙的在空中挥动着。
在旁人眼中,这个孩子的行为是那么的无意义且幼稚。年幼的我却在狂风中兴奋地叫喊着。仿佛此刻并非飓风裹挟着我,而是我驾驭着风。小小的身躯在风中这般羸弱,我却感觉自己仿佛驭使着狂风的英雄。全然不顾身后母亲的惊呼,撒开腿跑了起来。耳边尽是呼啸,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在声嘶力竭地吼着,兴奋劲渐渐散去,无力感涌上心头,我转身去寻找母亲的身影,却在天旋地转中摔倒在地,结束了这场可笑的表演。
那天夜里,我发了高烧,被可怕的梦魇缠绕着。在梦中,是能将万丈高楼连根拔起的狂风,以及吞天沃日的洪水。我绝望的号哭,没命地狂奔,却始终摆不脱这份恐惧,只能在满头大汗中惊醒,看着被汗水浸湿的枕头,庆幸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噩梦。
我一直都忘不了那一阵无名风。成为英雄的梦并没有因为那一次的挫折而消退,反而在一次次幻梦的积淀中愈发强烈。我在无人的街道上,在旷野中奔跑,幻想着在平地之中再刮起一阵那日的大风。那样一来,我便能化身为屠龙的勇士,战胜过去的恶龙。
然而,随后的一次经历,却令我的英雄梦产生了一些不一样的变化。
记得又是一个夏日,漫长的雨季,带来的无穷无尽的降水以及令人烦躁的闷热。我自然不会甘愿坐在家中。那时的我天真地认为,只要河中的水能够被止住,田野就不会被水灾困扰。那时,孩子们的想象从来不会被现实所束缚。我梦想着为村中的水渠修建一座大坝,能拦住雨季奔涌的水流。天空中依然飘着细雨,空气仿佛被细密的水珠充盈着,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潜入深水。鞋底与泥泞的地面碰撞,发出微小的声响,仿佛在蒙蒙细雨中戴着钢盔奔赴战场的士兵,踩着战壕黏稠的土,微微颤抖着加入战场。对于孩子来说,每一个小小的游戏,都仿佛是富有神圣意义的重要仪式。我的手里握着小小的铲子,那是我完成这项工程唯一的器具。
雨季,原本近乎油尽灯枯的渠道,仿佛在刹那间回到了壮年。水流奔腾着,翻涌着,一条数米宽的水渠,也想发散出不输钱塘江大潮的威慑力。而在这样的水流边,年幼的我拿着铲子,将路边的黄土一点一点铲入水中。对我而言的工程,其实更多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游戏。黄土刚落入水中便被冲散,根本不可能砌成所谓的大坝。天色昏暗,细密的水珠凝结在发梢、鼻尖。渐渐地,我开始不耐烦,手中的活计也慢了下来。忽然,似乎从哪吹起了一阵无名的风,一开始是凉爽,夏日难得的凉爽,扫去了先前的疲惫。我似乎有了一丝气力,但风中的阴冷实在是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渐渐的,风大了起来,接着便是细密的雨。我想要走,但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咽喉,窒息般杵在原地,任由越来越大的雨滴砸向面庞。风中像是藏着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眼睛泛着绿光,死死盯着我。我连连后退,全然忘了脚下便是奔涌的水流。
坠落,坠落。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的奇怪,仿佛在水中翻不起一丝水花。呼啸的水声冲击着耳膜,仿佛天与地都是无穷无尽的风。我几乎已经不能思考,因为水流灌满了鼻腔,胸口微微作痛,像是被巨石狠狠压住。所有的思索像是在刹那间停止了,脑海中早已没有所谓的英雄的想法,只想将自己的头颅尽可能地浮出水面。但是上方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我摁回水中。我只能在水中无力的挣扎,任由意识渐渐远去。
时至今日,我已经记不清那一日的经历究竟真实与否。只是这一切太具有魔幻色彩,我更愿意相信这不过是儿时的一次噩梦。不过从那以后,我的英雄梦仿佛在刹那间黯淡了。那个想着我欲乘风归去的孩子,对于那一阵阵无名的风,少了几分欣喜,多了几分惧怕。我很难想象,对于这般凶猛的“野兽”,人类又该如何战胜。于是儿时的梦终究是渐行渐远,想起来,也只是自嘲地笑一笑,感叹天灾之可怖与人类之渺小。
《银河系漫游指南》曾讲述了古老的猿人望月者的故事,阅读之时,我为字里行间流露出的苍茫与辽阔感叹。猿人之所以能成为人,是因为在千百年间的漫长进化中以一己绵薄之力,战胜了天灾与猛兽,最终屹立于世界之林。正如老人与海所述,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身处浙中的盆地,我从小对台风的概念便局限于恼人的暴雨。历史上的每一次台风,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名字,发现台风的气象观测员会用自己的名字为台风命名,这一传统也延续至今。我们感叹于台风强大的破坏力,却常常忘了,在这一场场天灾背后,是无数无名的英雄,燃烧着血肉之躯,为我们筑起长城。
在梦想破灭之后,我开始思索其何为英雄的定义,它或许并非西方文化中征服恶龙的“hero(英雄)”,也绝非《大话西游》中脚踩七彩祥云的大圣。后来我看了关于1998年长江洪水的纪录片,看着无数官兵以凡人之躯硬捍洪水,看着他们在滔天的浪潮中狂呼,震天动地。我还看到地震之时,在瓦砾堆中发掘生者的搜救队员,以及此次的河南洪水,无数个为了救人而努力的普通人。时至今日,我们仍不知他们的名字。
我看到一个个宽阔的脊背闪烁在天际,他们举起一块块巨石,阻挡住了奔涌的洪水。台风来而复去,而英雄不朽。
风可以有名,而英雄不可无名。
责任编辑:龚蓉梅
江南大学学生 徐一鑫(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