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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30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梅艳芳》:童话常为喜剧,而神话往往是悲剧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硕士生 赵汗青(24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1年11月30日   04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梅艳芳”是一个注定要被框入书名号里的名字。在斯人离世近20年的今天,拍摄这样一部传记片既早且晚、既速且迟。18年,梅艳芳逝世后出生的孩子已经开始进入大学,社会学上的“一代人”已完全长成,像一排郁郁亭立的树木,把梅艳芳这一脉远景处的风流,自然地隔断成了时光中的“上游”。但她又依然还是离我们太近了——梅艳芳生前的合作伙伴与恋人大多还在世,且依然活跃在香港演艺圈。这使得电影在表现注定无比细腻跌宕的私人纠葛、江湖恩怨时必然顾虑重重、欲说还休,于是就有了影片中梅艳芳密友几乎全以Eddie、阿Ben等英文名甚至“后藤夕辉”这种颠覆洗白的化名出现(当然这也牵扯到港片中一个有趣的传统,很多演员的角色就是自己的英文名,梅艳芳就演过多个叫Anita的角色)。

    对《梅艳芳》的大多数批评也来源于此:在“美刺”之中,囿于时间还不够久远,电影只能收敛“刺”的锋芒而尽力昭彰阿梅的可“美”之处。但这样的“避轻就重”,倒恰恰为电影保留了最纯正、最撄人心的美感与张力。就好像若是画一株梅花,重点是要突出白雪红梅对比中的骨力与气韵,至于梅花周围有什么松树、冬青、野草,以及梅树生长的详细过程,则大可以简写甚至略去。所以,电影对梅艳芳形象及生命时刻的把握,也非常精准地围绕着她最令后世动容感怀的几个:前卫百变的天后、痴心幽怨的“女人花”,以及临终前身披婚纱唱《夕阳之歌》把自己嫁给舞台——这场梅艳芳自己设计的“凤凰涅槃”。

    “爱”如同她的心脏,从中流淌出阴柔悱恻的静脉和刚强热烈的动脉

    我大概是初中时就无可救药地入坑了阿梅以及和她共同“芳华绝代”的男人张国荣。2003年,二人先后英年早逝;2004年,香港电影金像奖为二人特地颁出了一个“演艺光辉永恒大奖”——这一铺张扬厉的赞誉尽管颇有港媒一贯的作风,但用在梅张二人身上倒也不算夸张。毕竟,两人的舞台绝唱《芳华绝代》,其词曲、演绎已经把一切俊采星驰的形容词都收编、炸裂,为它们赋予了肉身又赋予了终结。歌词不仅在沉劲豪艳的旋律里把梦露、碧姬·芭铎、索菲亚·罗兰等经典“绝色”都睥睨了个遍,还把横扫群芳的步子踏向了“蒙娜丽莎只是一幅画,如何艳压天下?皇朝外的伊丽莎白,谁来跪拜她?”——这宣言借用了“倾国倾城”的逻辑但又颠覆了倾国倾城的内涵,《芳华绝代》则不然——它给美赋予了权力。它赐给美的不是椒房凤冠,而是尚方宝剑。

    电影《梅艳芳》在书写梅张友谊时也使用了大量《芳华绝代》的片段——2002年梅艳芳极梦幻演唱会上二人即兴合作的版本,是字面意义上的艺术“绝唱”。这是梅张一生中最后一次同台。电影中,自知时日无多梅艳芳在张国荣棺前一段声泪俱下的独白:“刚刚看到外面的朋友,我想我走的时候,他们大部分都会来。这么多年,我和你一起登台,几时有排练过?为什么这次你要帮我排练?”配的也是那场演出里两人天衣无缝、“颠倒众生,吹灰不费”的表演。彼时,已经患上抑郁症的张国荣刚从朋友婚礼上赶来,衣服都没换便匆匆登台,但一上台便艳光四射、贵气摄人。同类情节在《梅艳芳》中也有表现:阿梅在后台捂着热水袋腰都直不起来,却仍拒绝刘培基取消演唱会的提议。站上升降台的那一刻,梅艳芳突然挺起胸膛,抬眼的动作竟有突然拔剑出鞘的气势。接下来穿着铆钉战衣的《烈焰红唇》,已完全从一个病人,变身为以衣袂杀伐的女战神。

    当梳着银白色莫西干头的梅艳芳一袭蓝裙踩着六亲不认、寸草不生的步伐穿过观众,一声爽利的“张国荣!”叫亮了巨大的丁香形定点光时,纯黑西装的哥哥在灯光中央单膝跪地,他跟梅艳芳美美与共、见招拆招,动作缠绵而对抗,每一寸筋骨仿佛都在召唤美的一呼百应。《梅艳芳》中,张跟梅在这场戏的片场里聊天,讨论关锦鹏给自己加戏,劝梅走出失恋心境。张国荣的扮演者跟本人相似度确有不足,他帅得过于硬朗,但从这场戏起,我就开始惊讶于他对张的神韵的把握——那种跟人尤其是女性友人放肆调侃、亲昵依恋的作风,以及孩子般时常动手动嘴的举止。当他把脑袋枕进阿梅肩窝的时候,我彻底恍惚于他演的是张国荣,还是戏外依然沉浸于角色的十二少。

    《胭脂扣》让梅艳芳首次出演女主角即包揽影后奖项,也成为她一生最经典的银幕形象。但同她本人不可一面而论一样,哀艳女鬼只是她电影生命极小的一个侧影,《半生缘》里的顾曼璐、形似神似皆无可比拟的川岛芳子、《钟无艳》里女扮男装的齐宣王、《男人四十》里的烟火主妇……当阿梅在镜下台上表现出她中性气质,或者颠覆传统女性形象的时候,那个能令香港目前所有巨星都尊称一句“梅姐”的大姐大,才终于披上了她的“本我”,如同豹子穿上它的斑纹。

    电影外,梅艳芳穿着深V的白西装随机牵女粉丝上台,似搂还吻地唱《假如我是男人》,性别的那层窗户纸被她雌雄难羁的光焰烧得灰飞烟灭。电影里浓墨呈现的《坏女孩》,即使放在今日华语乐坛依然是要被禁播的大胆热辣。但在当时,梅艳芳直接为华语艺术送上了一套崭新的、更切中时代肯綮的女性形象——和从前所有嘤嘤啼啼、伤春悲秋、惆怅抒情的姐姐妹妹判然不同,阿梅表达的新女性因欲望而可爱、因独立而反叛,因为“坏”故而拥有了更赤诚的人性。《梅艳芳》中,华星唱片总经理那句指点,堪称对她所有艺术表达的一次扣题点睛:“慢歌不是唱伤心,而是要唱欷歔;快歌不是唱兴奋,而是要唱反叛。”用这两句概括,几乎可以梳理出整个香港音乐的灿烂浩荡。

    但微妙的是,梅艳芳最为普罗大众——尤其是内地听众所传唱的,并不是她创下销量神话的一系列劲歌辣歌,而是以《女人花》为代表的幽怨、自伤、古典甚至带有几分“封建”气质的“情歌”或“泛情歌”。“我要飞越春夏秋冬飞越千山万水/守住你给我的美……要一生爱你千百回”“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这些闺怨到极致的歌词由一位不让须眉的天后唱出来,多少有点反差。但更重要的是,这种表达并非张国荣《怨男》中“深闺梳晚妆好叫你欣赏/还能做什么能赢得你大声拍掌”的先锋实验式“拟闺怨”。梅艳芳唱的,是与千百年来“肠断白蘋洲”“悔教夫婿觅封侯”“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的传统一脉相承的哀怨;是和她每段恋情都未成正果、梦想如山口百惠结婚退隐却不得的经历血脉相连的深情。

    梅艳芳婚纱谢幕时的“每个女生的梦想都是拥有属于自己的婚纱,有一个自己的婚礼”,可能也会让很多女生摇头。但毋庸置疑,这是最真实的一个梅艳芳。她大气、豪迈、前卫、仗义,她柔软、感伤、传统、依恋。这截然对立的反差背后,其实是一个中枢般的共性:终其一生,梅艳芳都是个极度渴望爱、又毫无保留地奉献爱的人。“爱”如同她的心脏,从中流淌出阴柔悱恻的静脉和刚强热烈的动脉。

    命运“残忍”地捏碎她一个个粉色的童话泡沫,把她强行“成全”为了一个神话

    这种矛盾不仅无须遮掩,相反,还应重工刻画、深情诠释。这是一种对艺术,同时也是对人性的真诚。正如《梅艳芳》中,刘培基支持阿梅谈恋爱的理由:“女艺人做这行最重要的是什么?性感!性感来自哪里?七情六欲。”除了这句金句外,戏中的刘培基还贡献了我心中这部电影最神来之笔的一场戏——在如实叙述阿梅生平就足够撑起故事80%精彩的情况下,这场戏给了我极其意料之外的惊喜:刘培基彻夜缝制阿梅把自己“嫁给舞台”的那一袭婚纱,背景音乐配的就是《女人花》。设计大师认真的剪裁、缜密的针脚和更认真的眼神与更缜密的情谊,都被他“临行密密缝”进了这袭有去无归的嫁衣里。若按戏份来算的话,其实《梅艳芳》的男主角就是刘培基,电影海报用的也都是他帮阿梅整理婚纱的照片。他在片中扮演的是知音与亲人的角色。他挽着梅艳芳的手臂领她去看婚纱的那几步,完全就是一个父亲挽着女儿在婚礼现场走红毯。不同的是对面站着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件衣服,一件她最后定格的舞台形象。

    我曾很多次地想过:如果梅艳芳是一个男人,她会——或者她可以,怎样安排自己最后的谢幕?我尽力搜刮了一番自己的音乐知识,感觉只有皇后乐队主唱Freddie Mercury在确诊了艾滋病之后,于“拯救生命”音乐会上演唱《波希米亚狂想曲》一事差可拟也。同类传记片《波希米亚狂想曲》也把这选做了影片的高潮。但尽管Queen的国际影响力更辉煌,那场Live Aid被直播给了全球15亿人,但依旧没有梅艳芳最后的《夕阳之歌》来得感人。可能是因为此后Freddie的音乐事业仍进行了许多年,《波希米亚》舞台的表现力更多在一种丰富、不死的摇滚精神和歌曲广博的世界观。但梅艳芳表达出的与舞台、与自我艺术的关系更贴身,更有种近乎赤裸的赤诚。所以她选择了婚礼这样一种私人的方式。在此,她的女性身份便显得极为重要——或许,我们能想象Freddie穿着白色小背心说自己要迎娶观众、迎娶舞台吗?太滑稽了。

    这里或许涉及一个艺术与“性别”之间的关系,我姑妄言之。在我们的惯常意识,尤其是汉语的表达里,“嫁娶”两个动词,一个包含献身之意,另一个则有索取的动作。这也是为什么阿梅那句“嫁给音乐,嫁给你们”如此令人泪下——在我们传统也是最根深的理解里,婚礼是女性的主场,无论是婚纱雪地般的占地面积还是无限隆重细腻的设计都在强调着这一点。它同时也是一种姓氏的交割、人生的托付,好像烟花在盛放的那一刻便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托付给了夜色。它盛大得宛如一场牺牲。这是刻板印象里的性别伦理,也是艺术家在艺术面前自始至终的伦理——艺术家在自己矢志的艺术面前,往往是“阴性”的,或曰“雌性”的。他们可以永远为之无私奉献如一位“白发愁看泪眼枯”的母亲,又飞蛾扑火如一个“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痴情少女。

    这种姿态看似低身柔弱,却最令人高山仰止。就好像屈原表达自己愿为美政理想九死未悔时,姿态也是女性的。从这来看,嫁衣告别的梅艳芳,几乎是不需要任何比喻、任何借代,就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这一精神序列之中。童话常为喜剧,而神话往往是悲剧的。梅艳芳从未掩饰自己对童话式王子公主生活的渴望,但命运却“残忍”地捏碎她一个个粉色的童话泡沫,把她强行“成全”为了一个神话,成了星光大道上那尊睥睨风云的铜像。她美得飞扬、俊得跋扈,“银河艳星,单人匹马”,紫铜的身体映着身后维多利亚港紫色的灯光,衣裙如神话般风起云涌。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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