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小说）

    现在他明白过来，世界上没有什么值不值得，从来只有无愧于心。做一只萤火虫，去照亮孩子们眼中的光芒，这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李志的大有作为。

一

    九月初，一场小雨冲散了夏天最后的炎热，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弯弯绕绕的小路上，晃晃悠悠来了一辆班车，李志就坐在班车后排靠窗的位置，车窗外不断有风夹杂着雨丝倒灌进来。雨丝濡湿了他的头发，他渐渐感到寒冷，更觉寒冷的是他那颗曾经滚烫的心。

    车窗外的景色变得熟悉起来，他关上车窗，试图隔绝风和雨，以及即将到来的一切。熟悉的景色还在车窗外上演，班车晃啊晃，终于，长叹一口气，停在桥头，可算到了。

    李志背起双肩包，没有多余的行囊。即使是故乡，他也并不打算久留，故乡只适合用来怀念。黄昏了，暮色下这片土地陌生又熟悉。清冽的山风裹挟着稻香，要到收获的季节了吧？抬眼看去，山连着山，绵延不断，雨雾朦朦胧胧笼罩其中，好像一幅水墨画徐徐展开。

    可李志根本无暇观赏，他小心地走上小路，刚下过雨的小路有些泥泞，再怎么小心，他的白色帆布鞋还是被黄泥“糟蹋”了。有一瞬间，他觉得这片土地好像个巨大的沼泽，他正在不可遏制地陷入这沼泽。

    那是生他养他的故乡，可他现在却把它当作吞噬他的沼泽地。事实上他这么拼命读书就是为了逃离故乡。按照原计划，他会考研读硕，谋一份体面的工作，定居城市，再把母亲接来，颐养天年。可母亲生病改变了一切计划。不过，李志一点也不怪母亲，他对母亲更多的是心疼。父亲早逝，他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操劳了一辈子，供他上学，现在是时候让他尽一份孝心了。他这次回乡，照顾母亲就是原因之一。

    暮色苍茫，不远处的村小学，门口点着一盏灯，灯光微弱，但是李志一眼就看到了。他想起了灯下那个苍老的身影——胡老师，而他这次回乡，还有个原因，就是接替村里胡老师的岗位。

二

    胡老师什么时候来这教书的呢？李志记不得了，只听人说胡老师是上山下乡的知青，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回去，留在村里教了一辈子的书。胡老师是个很温和的人，待人很好，对学生尤其好，乡下孩子野，爱闹，胡老师就和他们一起闹。他也爱说笑，笑起来时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声爽朗，很有感染力，孩子们常和他一起笑。他戴一副厚眼镜，要看课本了就把眼镜架到头上，要讲课了就把眼镜移下来，孩子们模仿他，觉得有趣极了。

    胡老师有个习惯，就是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亮起村小那盏小灯，站在灯下，等着孩子们来上学，他笑着和每个上学的孩子打招呼。要是少了谁，胡老师很快就能发现。

    李志就被发现过。下午一放学，胡老师上门，找到了在后屋劈柴的李志。李志停下动作，喊了一声胡老师，就垂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汗水淌过他的眼睛，眼睛一下就湿润了。胡老师心里一疼，语气柔和，小志啊，今天怎么不见你上学？李志把头埋得更低了，他说，胡老师，我不想去上学了。胡老师沉吟片刻，问他，是家里的原因吗？你母亲上哪去啦？我和你母亲说说。李志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不想学了，我打听过了，上了小学，还有初中，高中，大学……我读不来，我妈她砍柴伤着脚了，在陈大夫那里。

    胡老师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语重心长地说，你是好孩子，懂得为你母亲分担。但是知识改变命运，你学习成绩不错，又聪明，长大肯定大有作为的。李志低着头，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簌簌掉进尘土中，无影无踪。

    那年夏天的夜一下子就黑了，田野中传来阵阵蛙鸣，树上的蝉也不甘落后地嘶鸣着。除了蚊子多了点，胡老师说自己还是很喜欢这里的夏天的。那晚他们聊了很多，很多李志已经忘了，但有些他一直还记在心里。

    他记得胡老师问他长大以后想做什么。李志没怎么多想，就说自己想做个有出息的人。他也问胡老师以后要做什么。胡老师看着夜色中一只萤火虫说，我啊，想做这只萤火虫，可以发出一点光。李志看着那只孤独飞舞的萤火虫，想这点小小的光，能照亮什么呢？可是那只萤火虫没有孤独很久，马上就有第二只第三只……许许多多的萤火虫仿佛受到召唤般在夜色中亮着灯。

    李志忘不了，那晚许多萤火虫很快就照亮了胡老师的脸，他带着笑意，厚厚镜片下的小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如同很多次，他站在村小门口笑着和每个来上学的孩子问好，眼里装的全是这些孩子。

三

    李志回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夜色沉沉，天边洒落的几颗星子亮得出奇。母亲早早张罗好了饭菜，李志看着瘦小的母亲，心中百感交集。吃完饭，李志拿好母亲要吃的药。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守在母亲身边了。

    第二天，天刚亮母亲就准备好了饭菜，母亲笑着说，早前都是看着你上学，现在要看着你去教书咯。李志抱怨母亲应该多睡会儿，对身体好。母亲催促他，快点去上课了，你不在的日子里，乡亲们多帮衬着我呢，娃娃们你可要好好教。李志扒拉几口饭菜，用力点了点头。

    李志到村小的时候，孩子们都差不多到了，正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大门口，那盏微弱的灯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预备齐。”孩子们脆生生地喊道：“李老师好！”他们的眼睛透亮，比昨夜的星子还要亮，照得人心里微微颤动，直到很多年后，李志仍然忘不了这种颤动的感觉。

    村小比起以前变化很大，硬件设施基本解决，不大的操场上甚至还有几张乒乓球桌。但缺少老师，整个学校除了他，还有一个校长，两个上了年纪的女老师。校长说外头的老师都不愿意留下来，这里穷乡僻壤的，路又不好走。李志心里也明白，大概永远不会有第二个胡老师愿意留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

    胡老师的墓在学校后山，母亲说送葬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来了，他也应该去看看胡老师。母亲还告诉李志，当初他上学，有几次学杂费都是胡老师垫付的。胡老师常说他好好读书，将来肯定大有作为。

    李志站在胡老师墓前，细细思考着大有作为的含义。来不及多想就被一阵细小的啜泣声打断了思绪。走近了才发现，有个女孩在山上看着学校小声地哭泣。

    李志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放学了怎么不回家在这里哭啊？女孩急忙擦干眼泪，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六年级了，家里人说可以不用读了，反正将来也要嫁人，马上弟弟也要上学，可能明天就不能来上学了。李志问她，那你还想上学是吗？女孩用力点点头，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李志好像看见了当年那个垂头哭泣的自己。他想帮她，像胡老师那样。

    李志了解到，村小的学生一直是男多女少，大部分女孩都没有机会读书。女孩们经常中途辍学，多半是因为钱的问题，再加上农村还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导致村小多年一直男多女少。这两个问题都有些棘手，李志向校长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钱的问题可以号召村里的较为富裕的人家募捐，设立基金会，用来资助女孩们上学，能资助多少是多少。观念的问题可以动员村小的两位老师挨家挨户地说说，能说动一个是一个。

    事情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李志原以为募捐会很困难，毕竟村里没有几家是真正称得上富裕的。但是没想到，大家或多或少都拿出了自己的心意，还有很多都是胡老师教过的学生。老师们这边也带来好消息，他们的苦口婆心打动了不少村民。

    村小的女孩在慢慢增加，李志的心滚烫起来。他每天早早到村小，点亮灯盏，学着胡老师的样子站在灯下等孩子们来上学。李志还安排了美术课和体育课，教孩子们画画，教孩子们打乒乓球、跳绳。

    日子像村头的小溪哗哗淌过。李志见证着孩子们的成长，像守护一株株秧苗，等着他们结满稻穗，同时也目睹着母亲的衰老，疾病让母亲越来越瘦弱，像一根干枯的芦苇秆，随时可能在风中殒命。

四

    李志已经几天没去上课了，母亲病重住进了镇上的医院，他寸步不离地相伴，想着能多陪伴一天都是上天眷顾。

    上天没有眷顾很久，没过几天，母亲就去世了。办完母亲的丧事李志突然意识到他没有家了，这种想法像根针一直刺着他心口。

    这天他正在整理母亲的遗物，看见母亲小心地保存了当年他上学用的书本和文具，泪水一下模糊了视线。有孩子在门口喊他李老师，李志连忙整理好心情，打开门看见五六个孩子直挺挺地站着，为首的班长拿着一个本子向他走来，郑重地说，李老师，这是我们写给你的心里话，希望你不要难过了。李志接过，是一本墨绿色的笔记本，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给敬爱的李老师。本子有些皱巴了，看样子孩子们都曾接手过。李志感激地说，谢谢你们啊。班长喊了声：“预备齐！”五六个孩子齐刷刷说：“李老师，加油。”李志忍不住笑了出来，望着孩子们真诚的眼睛，他用力地点点头。

    笔记本里，有的孩子摘抄了有关坚强的名人名言；有的孩子分享了自己如何面对亲人离去的经历；有的孩子告诉李志，离开的亲人会变成蝴蝶，飞回来看你的……孩子们天真无邪的语言似乎有某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他内心的伤痕慢慢被治愈，很快又重新回到讲台。

    这年早春，天气还未回暖，李志报考的县城区公办教师选调考试成绩出炉，他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入城区一所新公办学校。这样就意味着他要离开村小，离开他所守护的秧苗们。校长没有过多的挽留，年轻人的路总归要他自己走。

    孩子们不知道从哪知道李老师要走的消息，临行前的那个下午，孩子们站满了校门口，显得校门口更小了，不知谁起了个头：“预备齐。”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李老师，谢谢您！”李志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些孩子们的时候，乌黑的眼睛闪着光亮。李志一一挥手告别，有些孩子还给李志准备了礼物，有的送了自己画的画；有的送了自家晒的枣子；还有的给他写了一封信……

    李志来的时候只背了一个双肩包，走的时候原本也是一个双肩包，现在却多了很多东西。李志拿着孩子们沉甸甸的心意，红了眼眶，转身往村口桥头走。

    泥泞小路已经铺上了水泥，平坦又宽敞。路边农人们正在水田里插秧，春天，正是播种的季节。李志来到桥头，一边翻着孩子们的礼物，一边等着班车的到来。翻着等着，李志终于忍不住热泪盈眶，这份心意太过珍贵，他要如何才能偿还？李志想到了胡老师说的大有作为，什么是大有作为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追求，他曾经觉得胡老师一辈子在村小教书真不值得，可现在他明白过来，世界上没有什么值不值得，从来只有无愧于心。做一只萤火虫，去照亮孩子们眼中的光芒，这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李志的大有作为。

    班车停在了李志面前，李志却摆摆手，班车晃啊晃啊，消失在了拐弯处。李志头也不回地往回走，胸膛中又重新滚烫着热血。

    第二天一大早，李志点亮了村小那盏微弱的灯光，朦胧中，他看见孩子们踩着轻快的脚步来上学，向着这微光，仿佛许许多多的萤火虫正飞舞过来……

    责任编辑：龚蓉梅

上饶师范学院学生 余湘（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