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等鹿来（随笔）

    大自然中的美好极其丰富，极其多样，常常使人怦然心动，犹如甘泉缓缓流入焦渴干裂的泥土。

    玻璃幕墙内的大厦抚慰不了我，因为我无法跟其对话。然而一片桦树林在相距很远的时候，我就能够感觉到它们如何做到了无声胜有声，越接近心情越激动，仿佛在接受美和永恒意义的洗礼，身体里一些僵硬枯萎的地方开始慢慢变得柔软，重新泛出绿意；仅仅是草木的绿色，本身也是一场雨、一阵梵音，让心灵舞蹈，让已经有些麻木和贫乏的耳朵以色辨音，运行趋于灵敏。

    人类的诸多活动犹如驱赶，致使大自然大踏步地朝后撤退，美好的景观一并大踏步地朝后撤退。仅仅以散步的状态，我已经很难领略到森林的美、野地的美和江河的美——飞鸟在天上也跟不上美的流逝，它们比我们更加焦灼和绝望吧，再婉转高亮的鸟鸣如今听起来也有恨别之悲。

    其实我已经有些讨厌散步，街道树下根本不适合，稍近些的广场周围，树木的面貌模糊不清，枝枝柯柯常被园林工作人员修剪锯伐，恨不得将其压抑成塑料树、假苗木，原本应该坦荡、蓬勃的野性所剩无几，城市的生活又使我怕热葸寒，反复地被噪音、高光、灰尘、汽车尾气考验和揉搓。我缺少外出的心情和远方的召唤，宁可躲避在房间里冥想雪山草原、温泉泥地，也不愿过多地经受或者半途而废或者惶惶不安的散步。我不得不尝试将读书、写作和工作当成健身养生的活动，甚至相信脑力的运转也多少可以代替躯体的锻炼运动，维持着生命的健康和活力。我无法忍受室内的健身运动，游泳必须置身于河流，跑步必须脚踩大地，爬山必须攀爬真正的山，我才会产生对外界的信任感，才会告别局促于一室之内的压制和痛苦。浓荫滴沥、鸟语啁啾、轩敞透气、安静冲和的地方越来越远，越来越罕见，来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散步也需要追逐大自然的背影，休闲生活需要依赖高速转动的车轮和越铺越宽、要求尽可能流畅的公路。

    我总需要暗示自己：近处也有风景。

    我也总需要教育自己：向内在活，把自己活成一座花园。

    这其实很滑稽，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世界的局部细节，我既离不开大自然和世界，也无法在与其隔绝后再来独善其身。大自然的花园毁了，我的花园就是赝品，就是外表光辉空幻的废墟遗迹。大厦够高，却让人看不到崇高的美，一只乌鸦落在塔尖上，一个渺小脆弱的黑点，惊心动魄，也荡气回肠，这就是诗意的冲击和回望。在玻璃幕墙上一掠而过的鸟影如刀片挥出的光，划出低哑的叫喝，我觉得美、有活力，为大厦增辉，并使其轻微晃动。乌鸦的不祥寓意也相当脆弱了，但是我敬畏和喜欢它带来的惊异和幻觉。谁也制造不出一只乌鸦的美，大自然的荣耀不属于人，它没有美的概念，因此不会争论谁造出的东西更美，它只会撤退，却不会被遮盖，被云彩遮住的光仍是光，仍不会减少。

    所幸我在树林里遇见过一头小鹿，而不是动物园里的小鹿，它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她们身体异常健康，步态轻盈，不管是站躺坐卧，走路还是逃命，她们的一生一直是那么优雅无匹”。

    这头小鹿比一座图书馆更丰富，它使我联想到更多“那么优雅无匹”的动物。它是从枝条跳下来的花，它是用血和温热在时空里书写的诗，它需要我一再地回味、阅读和朗诵。小鹿是在散步，也是在跳跃，是在奔跑，也是在流动。它眼睛比我清澈，四肢比我灵动，毛色光滑柔和，头生小树般的角，斑点似天真的吻记，多么洁净洒脱、完美无缺。因为鹿永是鹿，它单纯得不可思议，也优雅得令人羞愧。

    这时候，我没有带枪带刀子，也没有带猎人的习气，既不准备跟它谈论聪明，也不准备跟它谈论人的无畏和能干，我只想让它知道我跟它一样羞怯、卑微和警觉，我只是身着衣服的人，脱掉这些衣服，它会清楚我的胸口处多么孤独，我的皮肤和骨骼多么渴望自由……如此短的时间，我竟然学会跟一头小鹿对话……

    我完全停住脚步，只有血液在身体里流动，我听到整个树林都在准备着什么，我不单单被美攫住了心。以往我在大自然的美前面总是迟到，或者因他人的肇事而逃逸，这一次我竟然奇遇一头小鹿——我更看重奇遇之后的事情，做不好就会搞砸这次奇遇。这就跟他人没有什么两样，大自然以后可能不会再试探我，让我躲回狭窄空虚的一室之内，只跟越熟识越陌生的大厦为伍，在浑浑噩噩的梦境里孤独虚弱地去漫游和沉浮。按照诗人所暗暗指引的，我缓慢如出水的乌龟，又如蕨类植物那样匍匐在地面上，内心颤抖似微风中的白杨，我的眼神和呼吸都不能惊吓到这头小鹿……我已经爱上了这头小鹿，我渴望它也爱上我，至少能够信任我。我还无法明白什么叫“在无所期待中等待”，我毕竟还是一个人，我意识到其中的困难和不幸：太强烈的人的气息、太虚伪的人的动作都会吓跑一头无辜的小鹿，而且在短暂的人生中永远失去再次相逢的机会。过去的经验使用不上，也没有新的迅敏的启发，我只能反着来行动，努力向大自然传递这样一个信息：我不会威胁到其他生命，包括一头美丽的小鹿，以及小鹿周围的在暗中默默地观察着我的任何小动物。我此刻多么渴望能够顺应大自然本身，化身为它原生的一部分，既不是粗暴嫁接的一部分，也不是牵动它全身的一部分，我想忘记我是谁，但不想忘记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心跳，我想好好地感觉一次一头小鹿的美好，我想久久地如对待真理一样对待这次奇遇。

    小鹿开始跟我对望、凝视……它的眼睛那么美，仿佛爱，却绝不像宝石。它的悠长柔美的睫毛分割着光，它的表情悲伤而深情，真挚得如同漫长无声的等待。它两耳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光和血在那里交融、映照……它接受了我，还慢慢地朝着我走近几步，然后停住了……我再看小鹿的时候，视野里已经朦胧一片，我像贝壳一般打开了眼泪。

    “学会真正地看见一个手脚完整的人，你要知道，这比神话中展翅飞翔的英雄更惊艳、更神奇。”这一次奇遇，我学会真正地看见的，却是一个手脚完整的小鹿。这简直是一次命运——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一次命运了。

    责任编辑：谢宛霏

河南淅川县招生办 孙君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