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极度在意脚趾甲,这块小小的角蛋白纤维物像笼在头顶的云,将我的小学时代遮盖得密不透风。
脚趾甲的观察比较始于某次与同伴在雨后的嬉闹。
雨季多积水洼地,我们常寻了泥坑去,挽起裤管与膝盖并齐,赤脚在里头蹦跳。泥浆混着新雨落在脸上、衣服上,我们打着圈单脚跃蹦,嘴里哼着音乐课上老师教的《粉刷匠》。某些时刻,我们与岩壁上围着篝火的原始人重合在了一起。
兴尽时,我们三三两两倚在一旁的建材上歇息,雨后常有绚丽的霞光,偶有彩虹。
就着一洼积水,我们清洗起脏兮兮的手脚和脸蛋来。
大柱本是专心致志地用手指抠着脚趾甲缝的淤泥的,不知怎的,他的注意力聚焦到大脚趾的脚趾甲上来。
“嘿,你们瞧我的脚趾甲,圆润极了。”大柱支起一只脚朝我们展示着。
周遭的伙伴们一听,纷纷开始打量起自己大脚趾的脚趾甲来。
“我的是方形的,像锅巴片。”
“我的像水滴,头尖脚圆的。”
……
我开始细致地打量起我的大脚趾趾甲来——它俩一只方正,一只细长,竟是不一样的,真是糟糕极了。我连忙将脚浸入那洼积水中,生怕被他们瞧见了。
“大春,你的脚趾甲爬满了糙糙的竖纹,真丑!”大柱说。
余下的几个小伙伴不约而同地看过去,一齐大声笑起来:“真难看!真难看!”
大春羞赧地垂下头去,怎也说不出话来。
我是知道大春的窘境的。他常年和母亲一齐下地干活,趾甲受到的磨损和侵蚀,是娇生惯养的大柱想象不到的。但我生怕大柱瞧见我这大小形状不一的脚趾甲来,只得随他们一同笑了起来。
泥坑里的孩子归家后总少不了一顿打,随后就是由额上迸出青筋的母亲和粗糙厚实的毛巾一起参与的、抽筋剥皮一般的“马杀鸡”。
相较于晚间档的动画片,我更感兴趣的是如何修剪脚趾甲。
趁着母亲洗澡的工夫,我蹑手蹑脚地钻入她的房中,将被她视为危险物品的指甲钳给偷了出来,外头小板凳被我摆得齐整,就着屋外廊沿的灯光我开始了自己的美甲大业。
除了将新长出来的趾甲剪去,我对照着一只大脚趾甲的模样打磨另一只,不求二者完全一致,只求它俩能大致相似。
那只细长的脚趾甲遭了罪,随着我一阵飞速打磨,白色的粉末不断掉落,在小板凳上攒起一层又一层,我的期待也随着脚趾甲长度的变短积攒了一层又一层。
最终是到了再也无法再打磨下去的地步,我将两只脚并在一起细细打量,大脚趾指甲方正的一只悠然自在,而大脚趾指甲细长的一只却如同被拦腰斩断一般,甲床红肿,好不滑稽。
起码二者对比起来不再像先前一样突兀。我自顾自想着。
第二日,大春在顶热顶热的天儿穿了双齐膝雨鞋,在教室的角落里并腿坐着,一言不发。
大柱寻我们出去玩时,他扭捏半晌才踩着那双不合脚的大雨鞋跟上来,像一只步伐不稳的大鸭子。
大柱率先发了难:“大春,你真傻!”
其余几个小跟班们哈哈笑了起来,像昨天傍晚一般。
大春只是垂着头,一声不吭。
紧接着,大柱的视线自大春的雨鞋跳落到我的脚上。
“嚯,你的脚趾甲倒也是不错的,和我的有一比。”大柱说。
我能听出他略有些不悦。但得知自己打磨一晚上的“作品”得到肯定时,我仍是欣悦异常的。形状圆润、表面光滑的大脚趾趾甲像划分等次的身份证,将我同大柱一起划分到了第一梯队。
我望向大春,那个缄默老实的大春,那个被忽视和嘲笑的大春,他耷拉着脑袋,脚上套一双笨重且不合脚的雨鞋,像我原本形状大小不一的大脚趾指甲一般,像一只斗败公鸡和笨拙鸭子的结合体,与周遭格格不入。
上课铃响,我们这群乌合之众便作鸟兽散,脚趾甲的沙龙像从未发生过。
后来每日洗澡后我都会拎了小板凳到廊沿去修指甲,母亲讶异于我独立意识的萌发,不时给我来几句夸赞。可惜她不知道的是,我从未将自己修剪指甲当做是独立的体现,这更多的是一种妥协,一种攀附,一种过去和现在都扎根在人心里的东西。
可笑的是,到新学段以后,大柱不再提起脚趾甲,也不再对大春冷嘲热讽。那群玩在一起的孩子各自寻了新路子去,少有聚在一起的时候。
在后续的一段时间里,我仍在打磨大脚趾趾甲,我期盼它能被人们所认同和赞美,而非同大春那般被人们所嘲笑和排挤。直到我升学、不断更换环境,我才发现,人们从不因为你与众不同而排挤嘲笑你,相反,他们更欣赏你的独特。
而大春,那个缄默老实的大春,那个穿着雨鞋躲避嘲笑的大春,早已离开我的生活,在某个地方开启新的旅程。
我忘不掉为了博得认可打磨脚趾甲的那些日日夜夜,也忘不掉羞红了脸的大春。每当想起这些时,我仍不由得觍颜。
我多想回到那时候,站在大春的身畔,对大柱他们说:
“我的大脚趾趾甲大小不一,可比大春丑多了。”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河南大学学生 陈宇飞(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