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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滋滋……
大柳的手机震动起来，漆黑的屏幕上亮起女儿小柳的一张笑脸。
“趴趴！”糯糯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大柳心头一软，“趴趴，回家。”
妻子声音传了出来，说的是这几天电视新闻里反复播放的内容：疫情日渐严重，市民应避免外出。大柳应和着，内心还是希望多接几单。生下小柳后，妻子一直在家，一家三口靠他跑滴滴养着。
车窗外，天阴沉沉的。昔日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如今空荡荡的。平日每天二三十单的生意，现在都快傍晚了，大柳才接了三单。客人们神色匆匆，生怕与他多接触一秒。再做一单，再做一单就回家吧，大柳心里盘算着。但他没想到，这最后一单，却出了问题。
大柳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客人早已候在了路边。这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丈夫搀着腹大如鼓的妻子。两个人都戴着口罩，但挡不住眉眼之间的急切。这可耽误不得，大柳马上把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师傅，去妇产医院。”年轻的丈夫说着就要拉开车门。然而此时，他的妻子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大柳原本还想下车帮忙，但当下就慌了神，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口罩。
“生病了？病人不送的。”
“她就是有点咳嗽而已，没有发热。”丈夫连忙解释，但大柳依然按下了车门锁。
“这个月我都在家陪她待产，哪儿也没去，没接触过病人。”
“那也说不准。”大柳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新闻里的案例。
“师傅，我加钱，求你帮帮忙！”
“不是钱的事，你该叫救护车。”
“打过120，但今天所有的救护车都在路上，轮到我们要好几个小时以后了。师傅你看，她都快生了。”
“不送不送。”大柳摇上车窗。
“你这是拒载，我要投诉你。”丈夫心急了，挥手敲打着车窗。
“投诉也不送。”大柳嘟囔着。
“师傅……”大柳发动车子的瞬间，一直不语的孕妇也说话了。
“我想活下来，我的孩子也想活下来！”
车停了下来，接着，又倒回了这对年轻夫妇的面前。大柳眉头紧皱，似乎在思考这辈子最重要的问题。
“上车吧。”
丈夫一脸惊诧，但马上扶着妻子上了大柳的车。
“谢谢你，师傅。”
“不用谢。”后视镜里，大柳的眉头松了，他对着后座的夫妻笑了笑，口罩上方挤满了皱纹。
“我也有孩子。”
二
“3幢201？”
“中（杯）低（糖）珍（珠），大（杯）抹（茶）拿（铁）？”
隔着小区的铁门，在一阵如地下党般的暗号对接后，外卖派送员石头把手里的奶茶递给了门那头的客人。特殊时期，即便人们都如冬眠的兽一般躲在家中，但石头手里的奶茶订单却没停过。毕竟，用他女朋友小美的话来说，不戴口罩是作死，不喝奶茶可是生不如死。
真是个严冬。
没有太阳，寒风刺骨。电动车翻皮手套里，石头那双长满冻疮的手不断发痒。他想停下来挠一挠，但唯恐一减速，那些看不见的病毒就有了可乘之机。若是平时，他还挺享受自由自在地穿梭于城市中的感觉。但今年，他只后悔没和小美一起回乡下。他的本意是想多赚点钱，早点和小美办婚礼。可如今路都封了，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
“您有新的订单。”
石头来到市中心的综合体。年前年后，本是最赚钱的时候，但现在，为数万人设计的大广场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
“取单。”
石头戴了两层口罩，再加一顶头盔，但他还是最大限度地低下头，避免任何接触。
“这单有点特殊。”奶茶小哥说着，从柜台下拎起了一大包奶茶，石头粗粗一看，怕是有十几杯。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开Party的？石头心里直嘀咕。
在奶茶小哥递来的小票上，石头第一眼就看到了“医院”两个字。
“收件人呢？”石头问。
奶茶小哥点了点小票单上的“备注”栏，石头才看到几行小字：
送餐小哥，麻烦把奶茶送到医院，随便给谁都行，感谢这些医护人员为我们这些普通市民守在抗击病毒的第一线！
“别愣着了，再不送就凉了！”
“好嘞。”
石头骑着电动车，穿过城市空旷的道路，来到医院的白墙外。说明来意后，保安叫来了刚刚休息的轮班医生。等了没一会儿，石头面前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虽然穿着厚厚的防护服，但还是看得出，这是一个体态娇小的年轻女医生。
“是送给我们的吗？太好了！科室里的护士们一定很开心，她们都好几周没出过医院了，现在站着都能睡着。”透过护目镜，石头看到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
“你多久没喝过奶茶了？”
“一个月吧！”
“太辛苦了。”
“没事儿。你们也放心，情况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远去，石头的胸口涌起了一股暖流，就好像他送小美回老家那天，他们一起在车站喝的那杯焦糖奶茶。
三
剖宫产需要几个步骤？
第一步，椎管内麻醉；第二步，逐层切开下腹部，切开子宫；第三步，取出胎儿和胎盘；第四步，缝合腹部。
为一名高度疑似新冠肺炎的产妇做剖宫产手术需要几个步骤？
第五步，防止医护人员感染；第六步，确认胎儿健康。
郑力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孩子出生时候的画面。他肯定会很想哭，但他一定要做出坚强的样子，守在妻子刘微的身边，给她最大的力量。毕竟刘微胆小，平时看到一只蟑螂都会尖叫的人，现在要孕育一个生命，她的心里，该有多么紧张啊。
自从知道刘微怀孕，他每天掰着手指头算她生产的日子。他给她做饭，为孕期习惯性呕吐的她搭配营养；他陪她散步，搀扶着步履蹒跚的她舒展身体；他帮她按摩，缓解她孕期水肿的双腿。他是男人，不能帮妻子承担生产的痛苦，起码要分担一些家里的责任，让她更舒服一些。
郑力以为自己已经为刘微、为孩子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却不想病毒如一张大网，将一切都笼罩在其中。原本有序的生活一下子乱了，所有人都在焦虑和慌张。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充满了怀疑和顾虑。那一层口罩，是生命之网，也是恐慌的墙。这一个月里，他和刘微每天都小心翼翼。眼看到了预产期，却不想刘微却在这时候咳嗽了起来。虽然好心的滴滴司机将他们送到了医院，但医生已经没有时间为刘微诊断了。听到医生决定剖宫产时，郑力紧张到心慌。
“我想自己生的。”刘微抓住郑力的手，虚弱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委屈。刘微的心思，郑力是明白的。为了顺产，她整个孕期都积极锻炼、严格控制体重。“老公，你说宝宝会不会怪妈妈没有努力就把她生了出来？”
“老婆，你是最伟大的妈妈。”
几个穿着厚重防护服的医生，将刘微推进了手术室。
“医生，求求你，一定要保住我的老婆。”郑力想抓住医生的手，但又怕自己身上带着病毒，不敢去碰医生，最后只能双手合十，使劲对着医生鞠躬。
“生了，恭喜你，是女儿。”
当主刀医生带来好消息的时候，郑力正在病房里，等待一系列的病毒检测的结果。只见医生抱来了一个小小的襁褓，隔着玻璃窗给他看她小小的脸。
“做母亲真的不容易，以后要对你老婆好一点。还没吃饭吧，这里有奶茶。”
“谢谢……谢谢医生，谢谢医生。”奶茶还是温的，郑力努力憋住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下来，像泄了洪的堤坝。他有无数话语想要感谢医生，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别紧张，我们已经给她做了检查，是健康的。”
郑力看着襁褓之中的婴儿。她正在睡觉，整张脸因为浸泡羊水皱成了一团。她那么小，又睡得那样香甜，仿佛整个世界的烦恼都与她无关。
郑力伸出手指，隔着玻璃伸向她的脸。她睡得这样香甜，他不忍心打扰。郑力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成了一个父亲。病毒很可怕，但他不会再怕了。
病房外，一缕阳光洒了进来。冬天很长，但春天也不远了。
特邀编辑：董学仁
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教师 黄竞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