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居的屋子,卧室外,有一片草地和田野;稍前边,毗邻长江。每当夜里,我关上卧室的窗户,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时,总会有各种声音——穿透窗玻璃和窗帘,进得屋来一一与我一一相逢。那些声音,在白日里虽也存在,但往往淡而轻,像时空里的漂浮之物,容易被人忽略;仿佛唯有夜色,才能将它们加浓、加重,在时空里变得沉甸甸的——在人的心灵上,投下一层神秘的暗影……
最寻常也最不寻常的夜雨声,是最抚慰孤独的一种。常常集中于春秋两季——是淅淅沥沥之声的那种天籁。
又是夜雨时。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叩打在窗沿上,绵延又轻柔:像从前母亲手里的针线,一下一下,缝补着我心头的漏洞。也像玉女纤指轻弹的琵琶乐,一声一声,亲吻着我寂寞的灵魂。我常常在这淅淅沥沥的声音里,保持着一份恰到好处的醒着:觉着一个人的漫漫长夜,都是柔软的,饱满的;并且,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淅淅沥沥的夜雨,还是诗歌中最富有韵味的元素。古往今来,不少文人,写过夜雨题材的诗歌。其中,尤以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最为打动人心。可以想见这样一幅诗人独倚他乡窗前的情景:独剪残烛,夜深不寐,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愁容满面;而淅淅沥沥的夜雨,同时也像一剂温暖的膏药,熨帖着一颗孤独心……
偶尔,会有几声猫儿叫,在窗外响起。
喵喵喵,喵喵喵——那叫声,在空旷而寂静的夜里,听起来,会有几分惊心。像走丢的孩子,在迷途上凄凄惨惨地哭叫。也像被心上人抛弃的失意者,犹自声声,惶惶然呼唤着旧爱;或者,殷殷觅求着新欢。
躺在床上的我,常常会情不自禁地,翻几下身:觉着,那一声一声,在揪扯着我敏感又单薄的心;有几分疼痛与焦躁。仿佛,无辜的夜,也被揪扯得千疮百孔,一副不忍卒读的样子。
夏夜蛙鸣,又是比较别致的一种声音。
呱呱呱,呱呱呱——那声音,庞杂而有声势,是无数只青蛙的集体合鸣。像一片噪音,却比噪音更入耳。像群童的闹嚷嚷之声,却又更有秩序感。其实,更像是千万面鼓的合奏。那鼓点,那么激荡:仿佛再苍茫的夜,也闪烁着灿烂的光辉。那鼓点,又那么密集:仿佛填平了时间里,所有的沉陷地带或者虚空。
那鼓点,都仿佛落进了我的心里:常常携着稻花的香气,抚暖了我一个人的梦境。
躺卧床上,听秋夜虫鸣,则是一场无与伦比的享受。那是一场听觉的盛宴。
无数个看不见的小小歌唱家,在卧室窗前,在寥廓的夜舞台上,纷纷粉墨登场,一展才艺。它们亮开各自的歌喉,尽情歌唱。或高亢,或低沉;或激越,或婉转;或明快,或舒缓;或兴奋,或忧伤……但,不过是风格各异,分不出高下。而且,每一种鸣唱,都那么投入;甚或可以说是酣畅淋漓。
我常常在绵延不绝的虫鸣声里,久久不忍关上我的耳朵和心窗。一个人的夜,也便被修饰得繁华无比,风景无限了。
最是寒冬时节。夜里,北风呼啸不止。
置身室内,隔着窗玻璃和窗帘,依然可以听到北风的咆哮。天地间,像有一头发怒的雄狮,在疯狂地一边咆哮,一边猛烈冲撞着山岩、电线杆、墙体、和门窗。它像对黑茫茫的夜,满怀了恐惧和仇恨。
钻在被窝里的我,听着窗外那呜呜呼啸之声和窗玻璃的战栗之声——那种震撼,让我止不住神魂摇荡。仿佛,一头狮子,就要破窗而入。
而我如一代独守空城的孤王,心里的那种惶恐与悲壮,在夜晚的时间里,无限地蔓延开来……
而稍远处,江面上夜航船轰鸣着经过,基本是夜里的一种常态。
常常先是隐隐听着夜航船,从远处慢慢航行而来。依稀像是远天飘来的某种神秘之声,似有似无。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像雷声滚响。由远及近,滚响而来。至最近,那声音轰隆隆的,像要将整个黑夜碾碎,将一条江碾碎,也将窗内的我碾碎。慢慢地,那轰鸣声又向着远方而去。用心听,更像是一个长途负重的夜行者,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依然倔强地前行。
我觉着,自己仿佛也被那声音,席卷而去,慢慢离开床榻——漂泊在夜色苍茫的江上,飘向未知的远方……
每当夜晚来临,我甚至渴望着,和窗外的那些声音相逢。其实,夜窗外的那些声音,是无数个孤独的灵魂。它们在刺目而喧嚣的白昼里,看不见知音,也听不见知音;唯有在夜里,它们才在明亮的黑暗和最深的寂静里,和知音相遇。于是,就想尽情倾诉一场。我,有缘成了它们的知音;一个愿意接受它们的倾诉,且以此为一场无上享受的知音。它们倾诉的语调,虽不尽相同;倾诉的主题,却无一例外地,都是——关于孤独。
在夜这座庄严静穆的神殿里——孤独,是最适宜用来吟诵的。它,旷亮,足以打动诸神;又深情,足以慰藉灵魂。而且,它那绕梁不散之音,绵绵密密地,织补了时间里的裂缝。夜,因而得以维持其特有的庄严之尊,静穆之美。
真实的场景,常常是这样的:我的躯壳,静静地留在了床榻;我的灵魂,游离到了窗外。成了夜航船,成了夜风,成了虫鸣,成了蛙鼓,成了凄凄惨惨叫着的猫子,成了淅淅沥沥下着的夜雨……
责任编辑:谢宛霏
重庆万州武陵中学教师 向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