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从儿子家回来的大巴车上时,天已经黑了,窗外的夜色是融融的,缓慢地从窗外流进车里。车驶过崎岖的路面,登时像拖拉机一样颠簸起来。
老张是不认得回去的路的,来时是儿子接的,回去也是儿子给买的车票。他只管坐了。儿子长大了,还是让人省心。儿子总劝自己去城里住,但老张还是愿意留在农村。家里的地没人种不行,房子没人打扫也不行。人老了,也渐渐跟不上年轻人的潮流了。在家里种种地,和村里人唠唠嗑,总比在城里不知去哪的好。
这天孙子放假,儿子儿媳都有事。于是儿子把老张接过来带孙子。老张还挺高兴的,虽然说城里不如村子里自在,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小孙子,他就高兴得不得了。
孙子10岁了,但是感觉除了出生那阵子之外,自己都没怎么好好看看孙子。孙子长大了,也应该懂事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只会哭了。想着,老张就想到自己儿子,刚出生的时候,也是那么一点点,现在都这么大了,这么懂事、这么让人省心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小孙子也在慢慢长大,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小孙子也长大懂事的时候了。
老张在家里给自己小孙子做饭,小孙子在屋里写作业。老张一辈子没上过学,也辅导不了孙子功课,但是做饭干活,他还是很在行的。把油倒进锅里,放花椒,放菜,翻炒。他要给小孙子拿出爷爷最好的手艺。应该比他老爸的强吧。老张这么想着,做着饭,就笑起来了。
一盘炒青菜,一盘茄子烧肉,再来俩馒头、两碗粥,可以喊孙子出来吃饭了。可他还没喊,孙子就出来了。老张觉着,是自己饭做的太香了。
从小,老张就是被父母严格教育长大的。虽然家在农村,没上过学,可是规矩一点都没少。坏了规矩,父母是要严厉地批评的。有时还会被打。所以自己教育儿子也是这样。规矩里最重要的是礼仪。晚辈在饭桌上可不能先动筷子,否则会被敲手背的。老张自认不是严苛的人,可是为什么自己说了孙子一句,孙子就不耐烦了呢。放在他小时候,早都在长辈面前不敢吭声了。
不是老张不爱孙子。可是孙子拿筷子怎么看怎么别扭。两根筷子交叉着,颤颤巍巍的,一看就夹不上几根菜。他生来直性子,说了孙子两句。孙子就把筷子撂了,跑回屋里写作业去了。老张懵了好一阵子,也没反应过来这是为什么。他正准备去孙子屋里,屋门却哐一声关上了,紧接着就是上锁的声音。
老张心里不是滋味,孙子这是讨厌自己了吗?可是他觉得他也没有做错什么。于是老张一个人吃掉了自己做得香喷喷的饭菜,给孙子留了大半盘肉、大半盘青菜、一个馒头、一碗粥,然后把碗洗了。洗完碗,老张不知该干什么好,孙子屋子的门还紧紧闭着,像一堵厚厚的打不开的墙,把自己和孙子隔绝在两个世界。
老张不会用智能手机,于是他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到最小,开始漫无目的地选台。他挺想听戏的,但是孙子在里面写作业,不能影响他。于是他窝在沙发上,慢慢就睡着了。
老张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3点钟了,桌上的饭已经吃完,他一看,小孙子的房门还是紧闭着的。老张没办法,又把剩下的盘子洗了洗。关了电视,老张想了想,把家里的地拖了,茶几收拾了。见儿子还没回来,他就开始着手准备晚饭。
孙子还生不生自己的气?如果他肯出来吃饭的话,老张寻思,要给孙子说清楚,换个温柔一点的说法,教育小孙子,得懂得知错改错。
晚饭应该丰盛些,儿子儿媳也要回来吃。一年到头的,他们也吃不了几次自己做的饭。老张翻了翻冰箱,看到有排骨和鸡肉,于是化了肉,汆了一些菜,着手做一顿大餐。
老张边做饭边想着中午的事。这小孙子为什么这么听不进批评、受不了打击呢?一分神,刀就挨到手上了,一个口子,呼呼流血。饭是做不成了,之前想做的排骨鸡肉,脑子里琢磨的孙子的问题,都消失了,只有刀口子呼呼流血,像自己之前所相信、所习惯的东西破了个大洞。大洞越来越大,流血。血流尽了,往洞里看,周围是五光十色的城市,是飞逝的时间,洞后面是老张自己。他像看电视一样看外面,觉得很奇异。
老张一晃神,回到了排骨鸡肉面前,回到了流血的手指面前。老张想,自己这是老糊涂了,做白日梦了吧。还是给儿子打个电话,告诉他手受伤了,没法做饭了,让儿子在外面买点。
儿子买回来的,是孙子爱吃的鸡翅和汉堡。可老张吃不惯。老张决定不吃晚饭了。可儿子劝着自己尝尝。孙子在旁边撅着嘴巴,也想让爷爷尝尝。老张拿起油炸的鸡翅,下了决心咬下一口,流了满嘴的油。腻,不懂为什么儿子孙子喜欢吃。但老张想了想,假装自己很喜欢,儿子和孙子流露出“让你尝尝是对的吧”的表情。可只有老张自己知道,他这是到手指上那个五光十色的洞里去了,假装自己不是电视观众,而是电视演员。他这么一假装,洞又流血了,他的手指也开始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着中午孙子的抵抗。
老张想找个空当说说中午的事情,可看儿子和孙子相谈甚欢,不愿破坏这种气氛,也就作罢。孙子为什么喜欢吃汉堡、鸡翅呢,是因为汉堡和鸡翅不用筷子,还是因为汉堡和鸡翅是洞里的东西?
老张想不明白,因为他只是假装进入了洞里。他一直想、一直想,鸡翅和汉堡不自觉地都进了肚子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满手满嘴都是鸡翅和汉堡里的油。这油又厚又重,盖住了老张手指上的伤口,盖住了那个洞。老张不能假装进到洞里了,他只能守着洞口,观望里面那座城市里的夜色。
确切来说,城市里的夜不是夜,而是昼,夜色哪有那么亮的呢,就像筷子哪有那么拿的呢。那么浓稠的夜色,像油一样,又滑又腻,那么不透气,那样地使人难受。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里面呢。洞这边的东西又怎么办呢?难道他们这一代逝去之后,这边的东西就只能消失了吗?还是让洞里不像夜色的夜色,把洞外的夜色吞掉?老张越想越慌张。
再一次回神的时候,儿子已经把老张送到了车站。儿媳还没回家,老张只能自己坐车回去。坐在大巴车上,窗外的夜色渐渐不那么亮了。老张突然想给儿子打个电话,说说今天中午的事情。电话的彩铃响了好久才接通,电话那头传来儿子的声音。
“爸,怎么了?”
“儿子啊,我今天中午和……”
“哦,爸,他都跟我说了。他知道错了,只是不愿意承认。孩子嘛,都要面子,您说的对,是我没有重视这方面。您孙子说了,他听爷爷的话,以后要好好注意,会改正的。”
汽车开始颠簸了,窗外的干燥的夜色也缓缓流进车里。老张感觉到,好像刚刚的汉堡其实没有那么油腻,而手上的口子早都结痂了,料想没几天就能痊愈。挂掉电话,看着夜色从远处的明亮渐变成近处的黑暗,老张感觉心里的洞打开了,不流血了,而是自然而然地化掉,化成夜色的一部分。
一声欣慰的叹息,缓缓地滑入了无边的、流动的夜色里。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北京大学学生 李傲寒(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