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个去云南采访的人,住在某市招待所,服务员是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女,像云南山水,清亮照人,一无修饰。
“我真很少看到这样一双透亮的眼睛,她撩起眼皮看你一眼,就像在钢琴的高音区敲一下琴键。随便一笑,都是把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觉送给你。……也许我见到城里的姑娘都太会说话,会装腔作势和绕弯弯儿,一遇到这种纯朴的女孩子,就像出城到乡野看到树林、草原、飞鸟、自在流淌的河水那样,一片自然,令人欢愉。”
这段文字出现在冯骥才的一部作品里,说的是1970年代末的事情,让我读着亲切,还想起一位熟悉的朋友。也是在那个年代,他随中央芭蕾舞团去北方某市演出,与他遇见的一个女服务员相恋,然后留在那里,一生的轨迹都改变了。
人在旅途,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风景,各种各样的人。
在车遥马慢的岁月,旅游还有一个意义,就是去看看生活在别处的人们,体验他们的生活。作家做了背包客,收获当然多一些,平时对自己内心的关注,现在转到了旅途上相遇的人。比如说你去四川江油看李白故居,遇到两位现代诗人,一位有李白的飘逸,另一位深度上超过李白,但他们都没有机会像李白名垂千古,那么,写诗很有劲头的他们,对于你来说,是熟人还是陌生人?
你把他们叫做熟悉的陌生人,这不算错,只是借用了别林斯基的一个术语,与文艺典型无关。接下来,你想写一篇江油之行,是写李白故居,还是写两位现代诗人中的一位,还是把他们放到一起来写呢?
一般来说,写现代人物比写古人故居或当地风景难,还不是难了一点两点。民间有句话,画鬼容易画人难,拿到写作上来说,是写景容易写人难。所以你读到的散文很多,能把旅途上的陌生人物写好的,却是太少。
我们来看一些名著。
梭罗写他第一次去缅因探险时写道:
“我们乘坐渡船途经印第安岛。在驶离河岸的时候,一个身材瘦小、衣衫破旧、看起来像洗衣女工一样的印第安人引起我的注意——他有着一张苦瓜脸,和因为牛奶被打翻而哇哇大哭的小孩没什么区别。这个印第安人离开了上游,来到了奥尔德敦镇的一个杂货铺,在那里,他将自己的独木舟拖上岸,从独木舟中拿出了毛皮与空桶,一手拎一个,从堤坝处爬了上来——我们完全可以从这个画面里看到印第安人没落的历史过程。”
接下来,他就细致描述岛的历史和现实,怎样没落,没落以后的样子。这一段写在《缅因森林》第一章。我差不多读完这本书,发现写人的段落极少,这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写人很难,他有意避开;要么是他的兴趣不在这里。
这段文字里出现的人,留给读者的印象浅了。他或者她,只是作者引出历史变化的工具而已,换句话说,仅仅是一个陌生人罢了,与作者与读者没有多少熟悉的地方,没有共鸣,没有共情。
请看另一部作品,《猎人笔记》。
屠格涅夫在首篇写到了两个人物:
“在那边野外遇到了卡卢加省的一位小地主,并跟他混得挺熟。他姓波卢特金,是个猎迷,所以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说实话,他还是有一些弱点的。比如说吧,凡是省里富裕人家的闺秀,他全求过婚,结果到处遭人拒绝,被逐出门外,因此,他常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向各个朋友和相识苦诉衷肠……我一人出外行猎,黄昏时候向赫尔家走去。木屋子的门槛上坐着个年老光头的乡人,身材不高,宽肩膀。我的目光向他望去。他的脸庞颇像苏格拉底:小眼睛,大扁鼻子,高高的寿星头额。”
再看《办事处》中的一段。
“我就向那窝棚走去,往棚檐下一瞧,看到了一个衰弱不堪的老头,他那模样使我一下想起了鲁滨孙在荒岛的一个洞穴里所看到的那只垂死的山羊。那老头蹲在地上,眯着昏沉沉的小眼睛,像兔子似的慌忙而又小心地(这可怜的老头牙齿全掉光了)咀嚼着又干又硬的豌豆粒,不断地让它在嘴里翻来倒去。他全神贯注地咀嚼着,以至没有发觉我的到来。”
看得出来,屠格涅夫写的人物,比梭罗要好一些。他们的出生年月靠得很近,只差一年,但对作品中人物的感觉相差较多。一个又一个季节,屠格涅夫在俄罗斯乡村游荡。旅途上遇到的陌生人,大多是他熟悉的人物,写出各自鲜明的特点就行了。
你读《猎人笔记》,要读屠格涅夫写人物的手法。
沈从文《湘行散记》里学的就是屠格涅夫的手法,游记散文和小说故事融为一体,这方面的表现,还超过了屠格涅夫。
与别人写的旅途风景不同,沈从文善于描述鲜活的生命,他遇见的那些植物、动物和人。
在这部长篇散文里,沈从文笔下有一只小羊,因为与人的特殊关系,成了一段风景里的主角。我们在阅读时,精读也好,粗读也好,都会感到自己的内心,被那些文字轻轻触摸。
“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时,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这时节岸上船上都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他写道,“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我心中想着,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的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
这部书中有许多活生生的人物,尤其是那些水手,像是圆雕,立在面前。
“照例要有个舵手,管理后梢,调动船只左右。张挂风帆,松紧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风。放缆拉船,量渡河面宽窄与河流水势,伸缩竹缆。另外还要个拦头工人,上滩下滩时看水认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头,恶浪与洑流,出事后点篙子需要准确,稳重。这种人还要有胆量,有气力,有经验。张帆落帆都得很敏捷的(地)及时拉桅下绳索。走风船行如箭时,便蹲坐在船头上叫喝呼啸,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笑时,还要回骂;人家唱歌也得用歌声作答。两船相碰说理时,不让别人占便宜。动手打架时,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逼入急流乱石中,不问冬夏,都得敏捷而勇敢的(地)脱光衣裤,向急流中跳去,在水里尽肩背之力使船只离开险境。”
这是水手出场前的一般交代,在哪个位置,负什么责任,说清楚就可以。可是,沈从文加上了他们与水手同行的相互叫喝、嘲笑、骂架、打架、船歌问答的内容,篇幅不多,已经传神。
《湘行散记》的众多人物都很传神。
这有一个原因:对这条河上的人来说,作家沈从文从来不是局外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用他的话说,他对河上的人都“十分温暖的(地)爱着”。
“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这是沈从文自己说的,也是他在散文中描述人物的秘密招数。
要真的熟悉,才会真的写好。
作为散文写作者,要补上描述人物的短板,这有些难度。汪曾祺想补这块短板,所以在一段时间内,用心研读屠格涅夫和沈从文。他知道,跟着《猎人笔记》《湘行散记》,能写出角色的深度和灵活,得到读者的共鸣和共情。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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