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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2月15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散文写作课之三十五

像一位画家那样描述事物

满堂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2月15日   04 版)

    宋宝颖/制图

    我读到毕加索的一篇散文,对了,就是那位名气很大的西班牙画家毕加索。我知道他写过几百首诗歌,偶尔写几篇散文也有可能。

    他写道:“一幅画,不是事先设想的,也不是早就定型的。当人们作画之时,它就随着作者的思维而变化。完成之后,还得按照每个观众的心境继续变化。一幅画,就像活人一样有其生命,并跟着我们的日常生活而发生变化。”他的说法也适用于文学写作,拿我来说,写东西也不是全都事先设想和定型的。

    还有一段,抄录在我的记事本上,对我的写作有所启发。

    “有些形象跟我们的感觉很接近,触及我们敏感的官能,产生了感情,另一些形象,则更与理智密切地相通……艺术家是从天空、从大地、从纸片、从一个消逝了的影像、从蛛网般多方面汇集而来的激情的仓库,因此,无须在事物之间加以辨别。关于这些事物,无所谓高贵与低贱之分。”

    下面这句话就更贴近文学写作了:“绘画有自身的价值,不在于对事物的如实描写。我告诉自己,人们不能光画他所看到的东西,必须首先要画出他对事物的认识。”

    艺术是相通的。

    人们可以写出一幅词语的画,也可以在一首诗中画出种种的感觉。维多利亚时期,诗集《西罗普郡少年》出版,由此引发灵感而创作的音乐作品有几百部。美术也与音乐相通。据说音乐家鲁宾斯坦总去看毕加索作画,看他画了几十幅同样的画,阳台铁栏杆前的桌子、吉他、葡萄酒,由此开悟,在重复演奏一首歌时,有了不同的韵味。

    毕加索对鲁宾斯坦说:每一分钟都是不同的我,每一个钟头都有新的光线,每天虽然看同一瓶酒,但我可以从中看到不同的个性,不同的世界里的不同的生命,在我的眼睛里,这一切都是不同的。

    这番话要是用于散文写作,也是高标准。如果你能写出一个微小事物中的不同世界、不同生命,已经是层次不低的作家了。

    有时候,不看画家写的散文,只看他的画,我们也有收获。

    贾平凹还没有成为专业作家时,写了一篇散文《冬花》,写他看到的一幅画:一个冬夜,天上有一轮月亮,像是一个气球。天空占了一半,虚幻着一团白光;下面的一棵老树占了一半,如白色珊瑚,无数枝条舒展成半圆形。

    那幅画是东山魁夷画的,朦胧而又安静,虚空而又平和。贾平凹写道:

    “或许我意会了,苦于用语言不能表达。恐怕最伟大的文学家也说不出来。可任何一个平凡的人却能感觉出这是冬夜。多么冷的一个夜晚啊,月亮欲明未明,世界在朦胧中虚去了,淡去了,只有树存在。我突然间觉得,这个地方,我是熟悉的,但是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我却又不知道。我已经发冷,瑟瑟价抖动起来,感到衣裳太单薄了,似乎不可忍耐了。”

    贾平凹还写了他第一次看到那幅画时的感受。那是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正烦乱,心绪不收,踽踽到大街上去了。行人是匆匆的,他们像是都寻到了快活;我站在热闹之中,却显得更加孤独和寂寞,就逃进那画册店去。这画是挂在墙上的,我一眼就看见了,停下脚步,痴痴呆呆,像在千里之外突然遇见了知音,像浪迹的灵魂突然寻到了归宿,一时气沉丹田,膝腿发软,双手松松地垂下来了…… 这正是我思我想的冬天!我真想就睡在这树下,像树枝儿一样僵硬,让大地就在身下,让霜泛在身上,月光照着,一起蛰去,眠过这整整的一个冬天。”

    看到一幅画,就有从心理到生理强烈反应,这样的作家还有司汤达。他在佛罗伦萨沉醉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杰作,突然感到头脑纷乱,心脏剧烈颤动,每走一步都像要摔倒。这种由于艺术珍品的美感而引发的罕见病症,后来称为“司汤达综合征”。

    普通人也有感同身受的能力,这个东西由进化而来。作家在这方面要突出一些,他们的镜像神经元可能更活跃。贾平凹想变成画面里的树枝,是他的“带入感”太强,变成了“代入感”。

    散文家的“带入感”或者“代入感”,应该比诗人小说家强一些,这样做了,散文才会抓住读者。实际上,现在使用更多的是“代入感”,网站编辑给自己的小说作者上课时,往往把代入感作为写作的必备元素。而写散文的人常常缺少代入感意识,即便是贾平凹,后来写了许多散文,他的代入感也是渐渐弱下来了。

    还是回到正题,说散文家要像画家那样描述事物。

    东山魁夷说过,旅行、绘画和写散文,是他一生的三大要素。诺奖得主川端康成评价说,正如他的绘画一样,东山魁夷的散文将自然、人生、艺术三者巧妙地融合为一体,有对历史深沉的回忆,有对生命执着的追求,有对美的热烈的呼唤。

    在我看来,东山魁夷的文学观念好,写作视野开阔,行文特别流畅。他的大量散文促进了日文在文学语言方面的成熟。说起这方面的贡献,要大于川端康成等同辈作家。

    他是风景画家,他的散文也擅长表现大自然的美感。

    风景是什么?每个人心中的风景一样吗?如果不一样又怎样表现?

    “我是画家,但我首先是人。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人生的远游,作为一个画家的起点,深深铭刻于心间。这两个重大的要素成为我人生道路的精神基盘。我把它看成是风景的象征。”东山魁夷写道,“我坚信,人的内心没有感情的激动就不可能把风景看成是美的。风景,可以说是人的心灵的祈望。我愿描绘清澄的风景,被污染、被践踏的风景不能拯救人的心灵。”

    他在日本读大学,学的是日本画,然后去留学,读柏林大学哲学系。他散文中的哲学气息,大部分来自于此。

    “倘若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那么二者的巧合不会引起任何感动。花儿由于其可能凋谢才更显示出生命的光辉。在感到花儿美好的心灵深处,我们一定会在无意识中不由得彼此珍惜自己的生命,感到在这茫茫世界的短暂生存期间能有缘相遇的喜悦。”东山魁夷写道。

    《在冬日的山上》这篇散文,就有对生命的执着追求。

    “夕阳照射下来,明亮的地方呈淡红色,阴影的部分呈青紫色,交织成一幅明暗协调的微妙的图画,默默无言地屏息着。傍晚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天地连接处溶融会在淡淡的光明之中,更显得无限空阔。我坐在阒无人迹的山顶草原上,眺望着光与影微妙的变化。”东山魁夷写道,在38岁时的一次登山时,想起了过去的生活,父亲、母亲、哥哥、弟弟都去世了,“就这样,如今我站在这座山头,可以望见九十九道峡谷。可以说,我是偶然到这儿来的,也可以看作是命运的安排。脚边冬季的草木,背后脱光叶子的树林,眼前不见边际的重叠的高山、峡谷,还有包裹着的天地万物,在这一瞬间都和我同命相连了。静静地互相承认各自的存在,一起生活在无常之中。”

    有位网友这样理解东山魁夷的生命观:“他的风景画里,虽然盛大繁茂,却不见悲喜。那些树、那些花在那里,就永远在那里,仿佛一万年过去。有多少离别已经发生,此刻的平静,是最后的承受。他的心因死亡的逼近而变得无比纯粹,那是朴素的、真实的力量。此时他对世间的动情,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那股柔情。”

    我喜欢这种说法,很贴切。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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