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端》开始于女主人公李诗情公交车上的小憩,结束于男主人公肖鹤云第二天在床上成功醒来。在两场标志性的睡眠中间,两人通过25次循环,最终确定了公交车爆炸案的实施者,并协助警方达成了无人伤亡且善恶有报的光明结局,重新进入现实的时间秩序之中。
相比于其他的国产电视剧,《开端》借助一个并不新鲜的时间循环设定,为我们呈现出一个交织着现代英雄精神和现实主义温情关怀的饱满故事。故事完结后,它的新鲜感、紧张节奏和悬疑成分为它赢得了众口一致的好评,同时也有部分观众不满于最后略显平淡的结局。
循环:游戏与影视的区别,关于生命的沉重感被尴尬地悬挂在半空之中
剧中卢笛和肖鹤云关于《女神异闻录5》和《塞尔达》谁是天下第一的争论引得无数游戏玩家会心一笑。类似的问题经常会出现在各种游戏论坛中,并引发大量的回复和讨论,甚至导致不同游戏拥趸之间的攻讦。除此之外,剧中的诸多元素,如肖鹤云的游戏工程师身份,警方审问时对他是否陷入混淆游戏与现实的怀疑,以及最后肖鹤云起床时床前一张《荒野大镖客2》的海报,都表露出一种此剧和电子游戏的亲近感。正因为此,结局尚未公布时,不少观众就猜测,整个故事其实内在于肖鹤云正开发的游戏,主人公在一次次循环中不断成长,最后完成给定的任务,结束这次幻想中的现实之旅。
这种想法并不意外,《开端》的循环设定一方面可以追溯到电影中经典的“时间循环”范式,如《源代码》《罗拉快跑》《恐怖游轮》等电影作品。另一方面,《开端》的故事设定也贴近游戏中的“SL大法”,即借助游戏的存档(Save)和读取(Load)功能,玩家在一次次的尝试中逐渐提升自己的能力、熟悉任务的细节,最终达成原本不可企及的目标。“存档”意味着人为地在时间洪流之中锚定一个耐蚀的桥桩,“读取”带来了随时回到锚点、“再来一次”的主动性。两者的结合在线性的现实时间体验中建造了飞跨南北的桥梁,凌轹时间的权力前所未有地降临至普通的肉身之上,这种虚幻而又愉悦的体验,确保《开端》故事一开始就紧紧把握住了观众的心神。
虽然《开端》的故事沿袭了游戏的设定,但最终两者呈现出了不同的观感和效果。在《开端》中,观众并没有得到如同玩家一样的赋权,他们被动地进入到整个故事之中。尽管随着故事的发展,男女主人公发现了主动睡眠是“读取”功能的钥匙,但伴随着一次次循环,肖鹤云不断虚弱的身体始终暗示着行动的代价,这并不是一场随心所欲的冒险。
对玩家控制的主人公而言,游戏的世界对他毫无遮拦,只要他愿意,他能到达任何一处目所能及的远方,他坚定不移而又充满激情地去探索整个世界,世界的样貌和运转规律最终一定会在冒险者的眼中一览无余。而在《开端》中,世界局促为马路上飞驰而去的公交车车厢,哪怕是咫尺相邻的乘客对主人公而言也是深邃的黑洞,有限的时间循环带来的向死感和时间意识使得连探索眼前的世界都不再是必然。他的唯一任务是在奋不顾身冲向未来的公交车上,解除威胁生命的危机,然后告别这头疾驰且充满未知危险的钢铁野兽,匆匆退回那个熟悉而又安全的旧世界之中。
两种体验并没有优劣之分,只是透过时间循环,我们能看到在同种设定两种艺术形式呈露出的不同特性。遗憾的是,《开端》通过男主人公肖鹤云的“吐血”,蜻蜓点水般暗示了循环的有限和代价,仅仅是为了在最后关头凸显李诗情的个人能力而暂时让肖鹤云退场。在结局中甚至看不到经历循环在他身上留下的后遗症,这使得设定所带来的体验并不深刻和厚重,关于生命的沉重感被尴尬地悬挂在半空之中,上下不得,不仅没有进入世界展开的冒险,而且也个体内在生命的探索搁置未决,这也是《开端》的结局被指责的地方。
开端:独特的现代故事,塑造了典型的现代英雄形象
或许作者本人都未曾想到,《开端》的开始,以一种别致的方式意外遘遇和致敬了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变形记》的开场。“一天清晨,格雷戈尔·萨姆沙从一串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一只硕大的虫子。”此后,格雷戈尔的故事在“变成一只虫子是可能”的基础上发展,至于为什么人会变成一只虫子,已经不属于故事的成分,换而言之,它已经在“开端”之外。
李诗情同样在睡梦中惊醒后开始了她的冒险,这个故事完全基于“时间循环是可能的”这一前置命题。有评论认为,《开端》最终没有解释时间循环的原理,李诗情将他人拉入循环的机制也混乱不明,使得整个故事白璧有瑕。但是如果跳出对循环的理性追问,就会发现,在理性原则的缺席下,故事并没有滑入非理性的深渊,反倒是人物和情节愈加贴近我们的真实体验和理性认知。从这一点上看,对循环理论的缄默恰恰是必要而且重要的,不管是有心栽花还是无心插柳,这种回避为《开端》的故事带来了类卡夫卡气质的荒诞氛围,就如同当我们接受“人可以变成虫子”时,便能深刻地体悟格雷戈尔的困顿和窘迫。
正如剧名《开端》所表明的那样,它始终在提醒我们“开端”的重要性,深层次意义上这个名词触动了文学作品最深刻的命题。萨义德认为:“一个开端,在它真正成为开端之前,必须被认为是可能的,必须被当作是可能的。”因此,在剧中,我们潜在地对时间循环的认可是“开端”得以成立的基石,关于它如何是可能的讨论也就并没有那么重要,甚至不需要。
萨义德将“开端”定义为:“这是一个能赋予权威(authorize)的开端;对它的后继者而言,它构成一种‘认可’行为。而对其前人而言,开端则代表一种断裂。”同时他提醒我们,在这种断裂中潜藏了和过去业已树立的权威间藕断丝连的联系,后继者的“认可”才能毫无障碍地产生。上帝在用洪水淹没旧世界后,新世界的开端仍然要依靠从旧世界中来的诺亚方舟才能树立。据此,我们就能理解,5年前王萌萌的故事对于李诗情的循环开始和结束的重要意义。
毋庸赘言,对“开端”的敏感意识促成了这部剧浓厚的现代气质,更确切地说,《开端》塑造了典型的现代英雄形象。古典英雄是自在自为的,其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和举动本身就构成了英雄的要求,借用匈牙利哲学家卢卡奇的话说就是“所有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并从自己的内部意义中创造出自己的完善”。不需要外部事件的介入,古典英雄生活本身就是英雄主义的道成肉身,所以“开端”对于古典英雄没有意义,史诗只需要截取古典英雄们的任意生活片段,随时开始随时结束。
现代英雄则不然,必须通过外部事件的介入和激发来促成他的英雄行为。以特定开端和结局限定的生活片段——“被难题所决定的、唯一本质的片段”——是现代英雄的襁褓,而激发的过程也是人物在其中成长的过程。本雅明精当地概括为,现代英雄不是史诗英雄,他是在扮演英雄。剧中表现为,第18次循环中看着李诗情被刺而畏葸不前的公交车乘客们,在最后一次循环中汽车爆炸事件的激发下完成了平常人向英雄形象的跃迁,在这个故事里完成了他们精彩的演出,随着故事的结束,他们又回到了原本的日常生活。这并不意味着现代英雄要逊色于古典,因为古典英雄根本无法离开人和世界一体的古典时代。相反,从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角度来说,现代英雄的成型难度远远大于古典英雄的自发行为。
平凡之善:大众生活的塑造,现实逻辑下氤氲着现实主义的关怀和温情
《开端》不仅完成了现代英雄的塑造,而且细腻真实地刻画了普通人民的生活,这也是它广受好评的重要原因。借助男女主人公的悬疑视角,公交车乘客背后的故事一一呈现在观众眼前,细节上的精雕细琢让人物更加丰满。
例如因为西瓜被肖鹤云踩烂而生气的马国强,在听到一声“不许打架”后,下意识地蹲下并举手,这是在狱中听到呵斥的习惯性动作;又如得知李诗情需要卫生巾但无处可借时,焦向荣用轻触背包的动作代替言语上的呼喊,随后从行李箱中翻出了卫生巾;还有王兴德的室友站在房门外狐疑地监视着翻箱倒柜的肖鹤云。这种隶属于生活日常的细节真实,使得整个故事在现实逻辑下氤氲着现实主义的关怀和温情。《开端》的成功在于,在一个非理性的开端下,它借助理性真正地实现了对普通百姓之“善”的切实描写,无论是“善”本身还是以“善”的承载者。
时至今日,可以发现,网络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已经越来越频繁地被引用到各种对当下影视作品的批评之中,频次最高的一段话是:“他们在许多时候,对于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寄予满腔的同情,连他们的缺点也给以同情甚至鼓吹。对于工农兵群众,则缺乏接近,缺乏了解,缺乏研究,缺乏知心朋友,不善于描写他们;倘若描写,也是衣服是劳动人民,面孔却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表达了观众对当下一批标榜现实主义实际却一点也不现实的国产影视剧的强烈不满。毛尖在广为传看的吐槽国产剧视频中提到过:“我们的影视剧把心机和穷人,天真和富人进行了链接。”《开端》的火热和普通百姓在镜头中的出现,也许是在这种腐朽价值观的死水中泛起的微澜,但它也可能预示着对“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的影视剧意识领域的反攻和清算。
作为影视作品的《开端》是偶然地诞生,然而它的传播与火爆却并非偶然。去年《觉醒年代》《山海情》《理想照耀中国》等影视作品口碑与热度的丰收,业已表明,呼唤真诚、深邃的现实主义作品,要求艺术化呈现最广大人民群众的真实生活,已经成为时代的声音。或许《开端》有望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开端”,就像结局中头戴小黄鸭、身着紫雨衣、骑着电动车的大叔,自信微笑着向前方疾驰。
责任编辑:谢宛霏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生 罗茂轩(2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