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客户端

返回
 中青在线版权与免责声明

中国青年报手机版

中国青年报手机版二维码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官方微信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官方微信平台

2022年02月22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阿是婆婆(小说)

华南农业大学学生 骆力言(22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2月22日   07 版)

    视觉中国供图

    车流如今比前几年要密集多了,城镇人也多起来,空气显出一种拥挤的炎热。尤其是夏天的傍晚,走在街上鼻孔都忙不过来,两旁垂着汗,一边抽吸着汗臭一边呼着热气。阿是婆婆家的店开在医院对面,时常看到许多个一家子的人从门内往外来,门外停了好些摩托佬,见到人了就拿着头盔招摇一下。“有生意做的”,阿是婆婆想。这时候她定是从店里拿着张矮凳走出来,稀疏的头发浅浅地搭黏在头皮上,浑身散着酸味的香。

    凳子往店门前一摆,她用手压着凳面,缓缓将她那只白色的大肚安顿下来,两条柴腿折在前头,她举起手,也不管有没有风,一点一点地撩起那少许的头发。她从小就教梨子这么做,洗完头一定要吹干,不可湿着头发睡觉,不然老了会头疼。梨子以前每次洗完头后,婆婆总会让她靠过来,祖孙俩坐在阳台上就着些风一撩一撩地吹头发。有了吹风机后,阿是婆婆的手枯老得举不动了,就让梨子赶紧吹头。阿是婆婆一边撩着头发一边望着医院那边汩汩的人流。梨子身体不好,总在下午的时候才让她爸爸接她去看医生,或有时候看完医生就自己一个人撑着伞顶着一片红通的太阳穿行过斑马线,走回店里。阿是婆婆眼睛没坏之前梨子从街对面走过来时还能认出来。

    梨子在学校里晒得黑黄的,人长得高却瘦,像只黄鹤鸟。年纪轻轻的,黑得健康,脚步踩在地上严严实实的,在路上跑起来,下楼梯都是三级三级地往下跳。阿是婆婆说,能跳着就跳,跳着就健健康康。梨子还年轻,性子也会骄横,回家前一天的衣服总不洗,总是拿两个紫色的布袋装回来洗。但自己洗衣服也洗不干净,反复地被汗熏出一股骚味。阿是婆婆闻着总恨不得要帮她把学校里的衣服都洗一遍,这孩子还没长大呢,怎么会洗衣服呢?

    梨子拎着两个布袋在街对面走着。阿是婆婆那会但凡是看到一个穿粉色校服的高个,便伸缩着脑袋,眯着眼,激动地从店里的凳子上抽身起来。当那人停在对面,站在摩托佬中间没有动弹的时候,阿是婆婆便也犹豫起来,是不是要坐摩托呢?到底是不是她?噢,是在看马路两边的车,要走过来了。穿过半条斑马线,在路中间停顿一下,这下阿是婆婆终于认出了轮廓。她欣喜地从孙女手上接过两包衣服和行李,但仿佛在端着些什么一样,又不能完全说出。

    她跟着梨子一起进店里,颤颤巍巍地坐下,盯着孙女去找水杯装水喝,肚子饿了去煲里盛饭。她心里的算盘打好了,回家后要帮把梨子的衣服好好洗一遍,梨子回家前把洗澡水热好,她还要看看梨子要不要买饼干吃。她努着嘴想了想,起身打开身后的柜子,从底层拿出一个生锈的嘉顿红罐,用剪刀撬开了盖子,里面黑乎乎的都是茶叶。她伸手下去摸,摸了好一会终于听到了塑料的刺啦声。一块炒米饼,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店门外,女儿还没回来,她又看向梨子,见梨子伏在桌子上吃饭,薄薄的肩背拱着,学校的饭肯定是吃不饱的,这么瘦,学校的饭哪能有家里山泉米好呢?张着嘴想唤她过来吃,可是又哑了口,孩子总归是喜欢些别的。

    女儿回来之前,阿是婆婆就把饼干藏好了。女儿憎恶阿是婆婆对甜食的纵容,婆婆年轻时就爱吃些甜的,紫薯,粽子,糖和饼干,凡是甜的一样不落。可番薯和糯米在她的血液里积着多年的糖分,终于染得血液都甜腻了。于是每天都要在临着回家前,被女儿往她的大肚上扎那么一针。扎的这一针,还包含些嗔怪的嫌弃,女儿是难以忍受阿是婆婆对梨子的宠溺的。阿是婆婆现在碍着女儿的强横很多事情也收敛了很多,甚至都偷摸着来,偷偷盛饭给梨子,偷偷在上学前帮梨子装满水瓶,偷偷把梨子内衣裤洗掉,然后依旧泡在水盆里,试图呈现出一个未被动过的状态。

    梨子在受着这些偷摸的小恩惠时也会予以感恩,时不时地拍拍阿是婆婆的肩唤声婆婆,有时又来抱外婆,即使环着手也抱不完外婆这个白团。只是她越长越大后就变得很收敛,没有小时候那么爱嬉笑了,抱也只是抱了一下便又脱开,她嘴巴闭着,眉头稍拱,露出一种不舒服的样子。她读大学回家后,手边空荡荡的,只背了个挎包。阿是婆婆把上头的欣喜空晾了一半出来,一半跟着小孙女的安静也敛回去了。

    阿是婆婆看人们走过马路,长发的女人带着孩子,光着膀子的男人走过,连老头也塌着肚皮走出来,时髦的年轻人连去趟医院,走路也要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梨子说过后天回校,又说今天会去医院开点药。现在一只红蛋黄浮在车水马龙上空,红光揉碎在人群间,无数张脸暗红着,从阿是婆婆眼前飘过。她眼睛坏了,只看到手脚和衣服的颜色,梨子之前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一身黑裙,脑袋后扎了个发髻,像个成熟的女客人,阿是婆婆见了她,眯着眼问,你要买些什么?婆婆有些着急,看不清脸已是常态,现在又寻不见熟悉的衣服,现在眼见着天色暗下来梨子还没从医院走出,怕是有多严重的事情。她听到女儿喊她进去吃饭,她应了,可手依然在抚摸着头发,动作渐缓,定定地凝望着街对面。

    晚饭她吃南瓜和芥麦。菜在锅里煮烂了,饭都凉得发干了,梨子还没见着。女儿不作声,管着刚从学校回来的八岁的小儿子。女婿跟她是没有话说的,她怎么也不敢开口问。只能听着店外纷沓的脚步,起伏的咿呀声,她吃一口往店外看一眼,蛋黄红沉得越来越深了,连脸都暗沉下去,人影憧憧地像鬼魅一样变幻着,阿是婆婆睁着两只眯眯眼,企图在每一拨儿从绿灯里走来的人群中搜到孙女的身影。可夕阳下急促而汹涌起来的黑影,越发像狂妄的海浪,淹没了梨子小小的身板,让阿是婆婆越发地害怕,她觉着梨子被这些人抢走了。

    阿是婆婆吃完饭端着凳子又坐在店门外。女儿吃完饭问她,待会大哥来接你回家好不好?婆婆说,好啊好。唇齿颤动了一会,又嗫嚅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女儿没听见。稍晚些,阿是婆婆逮住跑来跑去的八岁小孙子来问,你知不知道姐姐在哪儿?怎么没来吃饭?小孩顿在原地想了好一会说,不知道啊,你去问爸爸。婆婆被噎住了。梨子应该是先回家了,那大概是没吃饭的,得先帮她带点饭回去。她不会用饭盅装剩菜,太明显了,女儿察觉到便又会说,梨子多少岁了?还要宠坏她?婆婆挪进厨房,找了一个大碗和小盘,装好了饭菜便用小盘盖好,又用塑料袋包好,想着放进拿回家的布袋里,又怕翻了把饭给倒了,便攥在手里,打好了算盘,若是女儿问起,便说这是明早的早饭。

    女儿又上来说,大哥快来接你了,你好好做准备。阿是婆婆应着,往店外走,又坐回了矮凳上,手里攥着那个塑料袋。她看太阳已经完全被淹没了,灯火亮起来,街上的人稀疏了些,夜风终于吹破了炎热。阿是婆婆抬头看天,晴朗无云,星子一点一点的,就是月亮周边起了毛,模糊的,意味着明天有水要落下来。小女儿替她买了间低矮的二手房,起初一家人还会过来住些时日,后因下雨后这个地方就潮得像个水潭,蚊虫在面上飞,便又搬了回去住。

    阿是婆婆一个人回到家,放下包裹,去收衣服,热洗澡水,洗澡,坐在客厅的一张矮凳上,开了风扇对着自己吹,吹凉了就回房睡。床上铺了个凉席,拿张薄被,有时敷张棉被上面再加层棉袄,将就着就过了春夏秋冬。后来梨子上大学的时候暑假因为行李太多懒得搬上旧屋那,就过来跟外婆住,一住就住了四年。阿是婆婆其实也不觉有多么欣喜,依旧一个人回到家,梨子在房间里叫一声婆婆,阿是婆婆就应一声喔哟。她放下包裹,去收衣服,热水,洗澡……每一次她都久久地坐着,看着梨子紧闭的房门,她又在学习了,学习可勤奋了,黑黑瘦瘦的一个小妹子。她又坐了好久,老背被吹得凉冰冰受不了了她才走回房间,学习可真的勤奋咯。

    阿妈,大哥来不了接你,待会阿雄接你回家好不好?女儿又过来说。也好也好,儿子接不了,女婿来接也好。梨子在家肯定没吃饭,该饿得不行了。这么多个外孙,就梨子长大了现在会疼阿婆,晚上给阿婆放电视看,有时给阿婆留着松糕或饺子。阿是婆婆前几天吃着红枣糕看电视剧,看那两个人结婚,那个外地女人和广州人结婚,摆围席吃饭。她跟梨子说,你妈结婚时也有摆围席咯。

    女婿把车停靠在街边时,街上的人和飘起来的菜香一并散去,她手里攥着那个塑料袋,背着包裹,拄着棍子坐进车里去。一路无言,她隔着车窗,一栋栋暗色的楼闪烁着一窗窗的光从街上滑过,而路上人与人前后交接并行,车流与人影在夜灯下交错。下了车,她匆忙地拄着棍子往家走去。

    到了楼下,阿是婆婆下意识从楼下望了望楼上,二楼的屋子黑乎乎的,阳台上的衣服沉甸地垂着。怕是睡了吗?她的心陡然被一层厚厚的东西朦胧地敷压着,她扶着墙往上爬。三段楼梯,楼梯间内声应灯默默地闪开又沉下,阿是婆婆在黑暗中摸着墙一脚一脚摸索着爬上一段接着一段,墙体很冰冷,像大幢的冰。她拿出钥匙的时候,她的手是抖的,喘出的气让她觉得仿佛从身体里抽出了血一般,全身都在发寒。

    她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锁和门都硬邦邦地冰冷。门开了,满屋浓稠的黑,对屋的灯光灿了几条白线进来,窗外挂垂的衣服像倒吊的影子,循风微微地飘摇着。

    “阿妹!”没有回应。她蹒跚着走到梨子的房间,房间里的窗户大开,风吹动了蚊帐,床和桌上都空空荡荡的。哎呀,阿妹呢?她走回客厅,拿起电话打电话给女儿,一个键一个键地摁,那边也嘟嘟地响起来。

    阿好,阿妹去哪里了呀?阿妹今天回学校了呀,阿妈你又不记得了呀。噢是这样,梨子回学校了。阿是婆婆记错了日子,她放下电话,去打开客厅的灯,打开风扇,还没有洗澡,她就坐了下来,久久地吹着。

    阿是婆婆早晨五点就醒了,蓝色的阳光涌在窗台,她老了,容易察觉天亮和雨天。梨子睡在对房,房门紧闭,安安静静的。

    责任编辑:龚蓉梅

阿是婆婆(小说)
返回
中国青年作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