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讲述一个关于他的故事。
他出生在一个小乡村,准确说来是一个山村,四面全是山,高低起伏,绵延不断,百十来户人家稀稀落落分布在山脚间的溪水两旁,没人去探查过这条溪水将流向哪里,只知道这水会绕过刘支书家的老屋基,经过一棵弯弓柳树,便出村了。父母都是农民,他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隔壁三丫的姑奶常扯着嗓子说他爸妈有福气,他颇不以为意,于他而言,洗衣做饭,帮着拾掇家里,照顾弟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如是而已。
村小下学早,此时空荡荡的教室只剩他一人,看着手边这一摞厚厚的复印题单,他有些恍然。白露白迷迷,秋分稻莠齐,每年这个时候那位一笑起来就见牙不见眼的老头儿就会离开三日去到几百公里以外的县城,等到回来时就会给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带来很多复印的资料,据说是托人从更远的市里边捎来的,最新的,小升初的,模拟考题。你问为什么是最后一排,因为前面是一、三年级,没错,就在一个教室里,那老头儿一起教。今年,最后一排,只有他一个了。
封闭,偏僻,这两个词阻断了人们对于外界的所有想象,一个接一个高高耸立的山头似乎将天框成了一个天井,抬眼向窗外望去,天,似乎只有那么大。在这里,想象力是匮乏的,他对未来的可能性一无所知。摆在他面前的路,要么像祖祖辈辈一样种地,做农民,要么,像老头儿讲的那样,用读书改变命运,去考大学。他并不清楚大学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考上大学后要做什么。但是他知道,他要走出这里,他要把所见之处的山都翻过去。
而那摞复印题,是他眼下唯一的机会,他有些惶然又暗暗欢欣。
……
没日没夜的过程确实充满曲折和挑战,但结局是好的,他考上了一所市直属初中。他很清楚,这或许对有的人的人生道路而言显得轻松简单而又理所当然,但对他而言,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他觉得快要按捺不住心中那不断鼓动的、名为兴奋的泡泡了,他跑到溪水边上猛地掬起一捧水向天空洒去,然后疯跑回家,想仰天大笑,想痛快地呼喊几声!他迫切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后来呢,会是一家人欢欢喜喜吗,不是的,父母眼角眉梢的忧愁和顾虑藏都藏不住。是了,再大的欣喜遇到尖锐的现实都会显得不堪一击——
钱,从哪来?
愁闷像一张织得密密匝匝的网,这个家近些日来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他感觉父母想让他放弃去市里读书的机会,但每次视线相交时,彼此到嘴边的话最后还是被咽了下去。
事情的转机是老头儿带来的,乡上领导和村支书到家里和他父母进行了长谈,说国家现在有很多资助政策,可以保证他继续读书,完成学业。开始他和父母都是有些不相信的,比贫穷更可怕的是封闭,他不敢去想象为什么老头儿可以拍着胸脯对父母信誓旦旦说出“保证你们不花一分钱”这样的话。
……
老头儿的这个保证最后实现了,去市里读书是老头儿送的他。一系列的资助补助申请流程也是老头儿带着他跑下来的,初中三年,他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国家强大有力的政策扶持力度和社会学校给予的关怀几乎解决了他的所有费用花销。但是,每个月一号银行卡会准时转入一笔钱,与官方的补助不同,他知道,那个钱是老头儿转的。
出身的差异决定了他与班上的其他人总有些不同,不只是因为蹩脚的普通话和难以聊到一块的话题,青春期的自卑和拧巴碰在一起,让他将自己与外界画上了一个不等号。他开始拼命地学习,也只有在学习时他能真实感受到一种鲜活的快乐。
考入市直属高中的那一天,他去查了查银行卡的钱。他尽力地把老头儿转的钱给省下来了,看着那笔“不菲”的金额,他笑得开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后站了很多人而不是一个个机构,一切物质和精神上的关怀和引导的出发点都在于人本身而不是框架和条例的限制,其实哪有什么不一样呢,走出去之后发现天空渐渐变得大了,但是不变的是在天黑时,所有人看见的都是同一片星空。
完成了一次与自己的和解,高中的他,变得更加阳光而勇敢,之后的故事似乎就没什么波澜了,他仍然努力,仍然坚毅,他高考成绩非常突出,他选择了成为一名教师,毕业以后到更加封闭偏远的地方去,让那里的孩子拥有想象未来的能力和底气……
他的故事就此停笔,让我们再讲讲那个老头——
此刻的他,打着视频冲我笑得见牙不见眼,他用一句不合时宜的“好汉不提当年勇”避开我的追问,但我知道,其实还有很多对类似的“他”和“老头儿”,或者说,有无数个“他”正在成为“老头儿”,让这片星空变得相同而又不同。
责任编辑:龚蓉梅
中央民族大学学生 付艺佳(1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