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出生时,正是故乡老屋起建的那一年。冥冥中似有机缘,我与老屋同岁。惭愧如我上个月虚度四十八岁生日,据此推来,老屋也当有四十八个春夏秋冬了。
国庆假期,匆匆回乡,老屋已然不在,旧址上建起了一排四间平房,平房外圈起了空空的院子,院内北墙下植有花草树木数株。
阔叶而碧绿者乃桂花树,恰逢花蕊初开,那或淡黄或橘红色的细碎的花瓣,在微风细雨中瑟瑟摇曳,空气中弥漫开沁人心脾的清香。这股香味幽幽的带着一股子清甜。远远的那么闻着,让久在异乡的我,鼻子微微发酸。
记得,老屋两进四开,前后厅各两间房,中间有一条宽不逾三尺的走廊相隔,走廊一端通向村中数百年之久的大青石板路,另一端通向老屋的厨房。由大青石板路,可穿越东晋南迁的这个传统徽州小小村落。一边在村落中游走,感受灰墙青瓦、如淡墨山水的诗画意境,一边倾听着脚踩在大青石板上散发出来的清脆的足音。童年的我,就在这条青石板路上快乐地奔跑,无忧无虑。每当夕阳的影子慢慢从老屋的青砖院墙上滑落,母亲总会立在侧门的门槛上,一手扶着厚厚的木门,一手挡在额前,喊孩子们回家吃晚饭,那悠长的呼喊声被风吹撒在村落的每一寸空间里,融入家家户户的徐徐飘散的炊烟,也像这眼前的桂花香,既温暖又甜蜜。
老屋虽然不在了,但老屋的气息还那样真切而深沉。记得每年春天,老屋后庭总有远来的燕子,毫不见生地飞进来衔泥搭窝。燕子来搭窝,虽属不请自来,但对皖南农村的每一户人家来说,都是寓意吉祥的幸福的敲门。那份欣喜是藏不住的,望着自家屋梁上的燕子窝,父亲总要一边美滋滋地吸着旱烟袋,一边仰着头笑眯眯地说“燕子搭窝,幸福多多”。
至于如何幸福多多,幼小的我尚不能知,但老屋里从此有了天生的玩伴,看着幸福的燕子飞进飞出,看着小燕子出生、长大、练习飞翔,看着燕子一家和和睦睦亲亲爱爱,仿佛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春去秋来,童年的我送走一批又一批燕子,又盼来一批又一批新的燕子。老屋默默地存在着,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宽容着我们的失望,也祝福着我们的欣喜。而我们像这飞翔的燕子,在老屋的温暖的目光注视下快速成长。
老屋的后进两间房,左边一间是哥哥的卧室兼书房,右手一间是父亲和母亲的房间。两房对着的正中靠后墙立着一张高高的条案,条案上有一个古老的座钟,座钟里面的钟摆总是不知疲倦地左右摆动,每到一个整点,总有清脆的音乐声响起,带给老屋绵绵的动感,也带着孩子们无尽的好奇。座钟上方悬挂一幅山水画,山水画的内容如今已想不起来,但象征长久的青松、仙鹤以及象征祥瑞的白云和旭日必是不可少的。山水画挂了足足七八年,直到我初中毕业,考到百里之外的巢湖之滨,临走前的那一年,我亲手写了一副对子,配在山水画两侧,自以为相映生辉。
老屋总是无语,默默地任由我们这些孩子在墙上、地上乃至板壁上涂涂写写,以至于多年以后,当我告别大学校园,趁着去新单位报到的间隙,回故乡回老屋,偶然间竟再次看到自己当年在北墙上留下的一首打油诗。那份发现的快乐,那份回味的快乐,好多年都不曾有了。
现今细细想来,白天的老屋是属于童年的,黄昏的老屋是属于少年的,而只有夜色下的老屋才是属于青年和中年的。
白天的燕子、黄昏的炊烟随着童年和少年的成长,渐渐远去了;而夜色下老屋,伴着星光,伴着月华,伴着母亲的风中闪烁的煤油灯,一点一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记忆里。
异地求学,远离故乡,浸泡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消磨着青年学子疲惫的身心。一年之中,唯独有寒假来临,扛着大包小包,赶着火车客车,一路颠簸,回到故乡回到老屋回到母亲身旁,即便寒夜,即便冷风扑打着门窗,在温暖的煤油灯下,一边看母亲纳鞋底,一边听母亲讲从前的故事,一颗浮躁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工作之后,这份对老屋的眷恋不但丝毫未减,反而愈加强烈了。每当病愁缠身,每当工作遇挫,每当受人欺侮,每当莫名伤怀,总是情不自禁想念故乡想念老屋,想念老屋走过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责任编辑:谢宛霏
许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