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从土地的收成开始,金黄饱满的毛豆不规则分布在公路旁的斜坡、石头缝隙、凹陷的盆地,以及河沟边的小块豆腐地。老人黝黑的皮肤闪亮,粗大的手掌攥着半月形如同打磨的镜子似的镰刀。唰啦、唰啦,镰刀尽情歌唱。豆荚割了,就扔在竹背篼里,豆秆用麻绳捆着堆成一座小山丘。夕阳散发橘黄色光芒,照在老人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子。收割得差不多了,老人停下来抽旱烟。溏心蛋般的日落下,点燃豆秆,在噼里啪啦的演奏声中,成为来年的养分。玉米守着枯黄的秸秆,空着肚皮,虚弱地站在滇东北公路边。黄灿灿的橘子,像一个个灯笼挂在树枝上,远远凝望桧溪老街以及归家的人。
金沙江像睡在桧溪边上的黄色老虎,截断云南和四川。凿开山的一角,弯弯曲曲的土路显现出来。土路下仅几米即是浑浊的不断翻滚的波浪,浑厚的涛声像抡圆的拳头捶打着车窗。汽车从盐津、普洱出来,过十几个或短或长的隧道,出细沙乡,掠过油坊湾,就能瞥见桧溪老街附着在一块龟背似的薄山。
我是在一个秋天的傍晚到的。依山而建的小城,如今大多是方方正正的小洋楼,或明或暗的灯点缀在薄山上,像桧溪穿上了碎花裙子。鸡叫三声,天蒙蒙亮,炊烟缓缓生长。叫卖声唤醒桧溪,老街轮廓渐渐显现。十几年前,沿街低矮的铺子大多由土墙、石块、瓦片、木门构成。石头磨子、交叉的电线、藤椅上乘凉的老太太都蜷缩在屋檐下。四周的墙剥落一块块风化的石灰皮,街道由一块块磨得锃亮的大石板拼接而成。小时候,跟着妈妈蹲在石板卖菜,青菜、水白菜、盐须、蒜叶子、小葱……新鲜的蔬菜从妈妈口中轮流跳出。伴着嘈杂的叫卖声,我们吃着喷香的小笼包和甜丝丝的桐叶粑粑。
最热闹的是赶场天。从佛滩、青胜、细沙、团结、雷波等地来的小贩纷纷聚集在桧溪。山货药材、烟叶、红白茶、日用百货都在这一片小小的街上交易。人们挑着山货,挑着果大汁多的强胜葡萄,挑着红彤彤的昭通苹果、半边红大李子走街串巷叫卖。脸颊开出枣红的妇女,解下背带,喂养啼哭的婴儿。老人躲在阴凉处贩卖甘蔗,抽自己卷的旱烟。留着天菩萨发辫的彝族人,散开蓝色披毡,戴着精美的银色饰品,站在一旁讨价还价。晒干的烟叶和茶叶摆放在日落的余晖中,露出浅黄色光晕,等待着识货的人。卖货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狡黠,盯着面容稚嫩的叫毛弟、幺哥,同龄的叫兄弟、老表,年龄稍长的叫老辈子。就这样,一场交易在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完成。
十几年前,江水是浑浊的、浑黄的、不安分的,在猪市下尽情释放粗犷的一面。向家坝水电站蓄水之后,老桧溪就成了水中的桧溪,一大半浸泡在水里。如今的金沙江变得平静、碧绿,像系在云南和四川之间的玉带。渡船还在,打捞的水手、码头的工人也在,只是有些人悄然湮灭在光阴里了。
新镇复建后,老桧溪人依旧还守着半条老街,守着心间的那段流光溢彩的日子,我也守着。
赤脚走在金沙江特大桥上,我如小王子一般,盯着桧溪的一次又一次日落,白鹤从波光粼粼的江面饮下黄昏,突然跃起。车会不自然地呜咽,我会自然地流下眼泪。
责任编辑:龚蓉梅
重庆移通学院学生 黄仙进(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