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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6月14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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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倒影(小说)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学生 成橦(19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6月14日   10 版)

    图片来源 视觉中国

    黑色摇晃得厉害。一些东西,像是色彩,开始搅动,并且用力生出像是波澜的东西。我不断回忆着这一幕。在那片空间里,没有任何能被感官捕捉的聚焦点,也感觉不到身体。空间的深处匍匐着白色锯齿,飞落,弯曲,绷直,令人眩晕的光影戏法。

    那时我意识到,意识到我仿佛,仿佛在打水。一个铁桶,我正用一支突然出现的画笔,描它的轮廓,极认真地……然后出现了所有一切的轮廓——想退去的和想浮现的。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简直流满了汗。昨天夜里我直嚷着冷,直到妈抱出原已收进柜子的羽绒被,虽说我一向对诸如此类夸张的行为很是上瘾,但我敢发誓这确实是一个冷极的七月。吃过晚饭我就开始发烧,睡前头上就被搁上了一条冰棍,但这会儿它显然仍在那里。这意味着我晚上没翻一个身,并且有人忘了将它取下来。今天又是一个热极的七月,我想我闻到它包装里头那块液体的奶油气味。

    我现在真不是特别好,但我强撑着从平整的羽绒被窝中出来,将它弄皱,落地,从床下拉出拖鞋,到门边。我原本企图从门外获取一些早饭,最好还有饮料之类,但门被锁上了。妈在会客,我听到了。她是个心理医生,为了方便而把诊所开在客厅。

    “经常这样吗?”

    “也许……很会走神,总是时不时就想到那些老事。心里被压得难受。”

    “那为什么不回你的家乡去呢?要是只是工作走不开的话……”

    “也许……不回去好……呃,倒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

    “所以你是刻意不回去的?”

    那个女人,似乎在牙齿上挂了铃铛,说话时会有另一层隐约的摇铃声。我将耳朵贴在门上,右手握住那个转不动的把手,等待着那声关键的铃铛响起。它一定,正越过长长的走廊,尽力游向门后的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出门了。在我正想回忆自己是否吃过午饭时,我打断了自己,觉得出游应该叫些朋友。但是在每个兜里都没找到手机,我只好又上楼取它。妈不在,客厅安静得像个鱼缸,零星地埋伏着金鱼的私语。当我再次站在楼底下的位置时,池塘或长椅,一点没变,可我沉甸甸的脑袋里像游动着一个太阳,什么东西熔断了,滴滴当当地掉水,不允许我往后回想。谁知道这个变得健忘的皮囊无遮拦地光里站了多久,一刻钟还是30秒,然后才见他拿出手机叫人。

    他们来了,三个男孩和两个女孩。突然间我们都骑在自行车上了。我一会儿尖叫着骑在最前,一会儿又将手背在背上退回最后。其中一个男孩,曾经拉我去夜市吃过烧烤,突然说:“等会儿,去哪儿?”他把脚往地上一杵,停下,跟在他后面的俩女孩也停了,笑个不停。谁打了个车铃,整个车队都停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比划了,但没起什么作用。过一会儿,我们都忘了为什么要停下,再骑一段,眼前就出现了桥。

    这是我老家小区北门口的木桥。上初一时我家搬到了城东,那里没有木桥,但有几个人工湖。人工湖边上有树,晚上灯泡和月球让它们显得像古铜色的雕花窗子。但也许这些窗子到处都有。

    我记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更奇怪的是,我找不到他们了。

    那就先过桥吧。但当我努力想走过这木桥的时候,忽然有什么压断了体内的罗盘,每一步既是前进又是后退,左右摇摆,上下漂浮。我的背上悬挂着滚珠般的燥热,听见有“嗵嗵”的心跳声从天上传来。这时我又看见他们了,他们在桥的另一头困惑地盯着我。

    这桥简简单单地接纳了这些客人,独独我没有办法走过回家的木桥。我又是困惑又是恼怒,直到它挪动着,把我挤到了桥的边缘,让我从粗厚的木栏杆往下望。

    是水。

    小时候放火船的时候,这条河总是极快地吃掉了船。纸船是用日历叠的,一年十二个月都沉入河底。因此我对它的神秘力量早已见怪不怪,这会儿当那些黑魆魆的屋顶破开水面窜上来的时候,我只是睁大眼睛。

    自行车被什么弄倒了,我蹲下去扶——不对——我抬头,那些黑色的屋顶已经张开翅骨,不管不顾地切开气流和水珠,上升,上升,呼啦啦带出由红白色砖头拼成的身躯。风安静下来,一切忽然结束。河里河外两片居民楼谨慎地打量着彼此。它们,它们长得那么像,仿佛是经历了一场空间的对折魔术。

    河里的房子给我一种陈旧的亲切感。而对岸的房子很新,油漆似乎是刚刚调好还没来得及落上灰尘。那里老槐底下的小路和小路上的灌木没了,画上白线,铺了石板,停着一辆耀武扬威的汽车。

    我知道,不,我见过这个样子的……我的心脏呼呼地响着。我记得,在我发烧前的那个下午,我还刚刚写下一段随笔:

    灰色的,栏杆流成雨,在一片混乱破碎了,流到地上,我猜它也流进河里,不然它没地方去。记忆好像也碎在了那里,它每一块骨头都僵硬,那时看雨也就是单纯地看雨,并且拥着一股只想看雨的氛围。我坐在车里,车外一盏无言的红绿灯。也许偶尔,得像老人们说的那样,回来看看。然后车缓缓开动,什么都没有想起我。

    它此时像一块失速的机翼穿过我的头,我记得,在我发烧前的那个凌晨我们刚从北京飞回家乡,爸开车,在暴雨的两点钟从西站出发跨越整座城市,经过这座水泥的桥。我们一搬走,它就变成了水泥,几年前爸讲过。

    那种熟悉感逐渐扩大,不仅仅是见过,更像是在其中丢失了随行的行李。

    并且浓重。并且不详。

    一点点轻微的震动,男孩觉得他应该抬头,他所预见之物此刻正会被看见——

    倒悬的圆锥,大片灰褐,它在某一瞥中降落,宛如一副冷峻的鹤嘴,那鹤脖子直连到天上……别来……可是它也听见了我的祈祷,并且蓄意地朝我移来……内在的双眼,无数眼,我看见它。

    而我也看见那个男孩的脸——也许是九岁,不可能地悬在屋檐之间,巨大的表情,张开,在狭小的脸上。我跑,抬腿,摆手,咬紧牙关,甚至忘了我的自行车,转身的瞬间我不停地从口袋里摸出东西,又一个瞬间口袋被指甲抠穿了,一些金属直接无声地掉下去。我是否已能足够轻盈地逃脱?

    我往我熟悉的路上跑,如果它依然熟悉。我渐次记得盲行道在什么时候分岔,没错,它正好分岔;记起它什么时候消失,它消失了。我的蓝色旅游鞋头在奔跑中忽然变白,但我顾不得蹲下身摸索。

    转过一个路口。突然,我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跑。我周围走满了安宁的人影,身前身后,合拢来一个喧哗的阴天,此刻我慢下脚步,没有危险。

    这里叫做东门路,往其中一个岔路走去,会有我的小学。我回去过一次,这以后便再也不想回去。那些空荡的教室——那时我是在假期回去的——没有办法让我确信自己曾坐在其中。后来我每次想到小学,就想到那巨大的空荡。

    另一个岔路是老家的南大门。

    我想我应该走过去。

    在我还离门老远的时候,却觉得眼珠子先走进去了。那是一处拱门,微红色的大理石,底下有花坛,我记得清清楚楚。还有两条合抱的进出道路,最早用的是长石板,汽车进去的时候就“咯噔”“咯噔”,前轮一声,后轮一声。那会儿我们在门口做游戏的时候,一听到“咯噔”“咯噔”,就猜是爸爸,然后冒着天大的险去偷看,要是对了,就背对着跑掉,凉鞋啪嗒啪嗒。

    一条硬生生被人们走秃的草里路,就这儿,我梦见我被黄狗咬了;一个脏兮兮的游泳池,只学了跳水没学怎么上岸,抱住水里做接应的小孩;一个公园,黑暗地带,我曾编过一个捕萤人的故事,三只凤凰的故事,还有一个海边男孩和鲤鱼妖精的故事……最后是一条浅浅的溪,从鹅卵石上流走,里边漂满灯笼花。

    说实话我有点想回去看看,离开后我就再没有走进去。

    我突然站住。

    右手边的路灯亮了。

    一个熟悉的女人走进左手边的一家店。

    我知道那是一家面包店,有个很好听的洋味名字。放学的时候奶奶会带我来这里买些吃的,惯常搭配是一个肉松面包和一盒奶油卷,这样第二天爸就可以不用给我做早饭。我又想起我原是个胆子小的人,是绝对不去学校对面的文具店和食品店的,怕遇见同学,怕被他们看见我在买什么东西,怕他们之后看到我就想到我买过的东西。这家面包店已经隔了学校一条弄堂外加八条斑马线,可我挑选面包仍极为迅速,甚至没有时间换一个搭配,还总得不安地往门外看看。

    后来它的门上被贴上白纸。再后来换了个名字,新的油漆和新的霓虹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它已经不是面包店了。

    只是我固执地想要记起那个很好听的洋味名字。

    好像这样就可以紧接着记起原来霓虹灯的颜色,门把手的形状,那些人,他们的脸。

    可它在被我想起之前,我预感,它不想让我把它想起。而我又似乎知道,既然它不想,那么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再把它想起……我几乎都觉得脚下成了池塘,它浮动着暗色的光,那么模糊,可是有水的感觉,水总是能给我灵感,可是这一回完全不管用。它的名字有一刻是那么清晰,摸得清形状,一笔一划都知道怎么写的,可是根本读不出来……无数次你推开它的门,在那里挑选面包,或者让里头的女孩子拿出冰柜里的好看家伙,拿着卡或者忘记带了,合上门然后走远了,可是你又站回原地了……此时它下定了决心开始消解,你知道它迟早会消解,你就是知道,有笔画的标牌没了,门把手没了,全白花花,地和天空的白花花一个样,吓人的灰色长条面包从那些不应该的空白中长出来,缓慢又迅速地砸下来……

    “错了,错了……”

    在我狠命地擦这张画纸的时候,从那条铅灰色的街道和还空着招牌的商店中央豁然裂出一个大口。我胳膊肘猛地撞倒了玻璃杯,水流满了画纸,旁边的“中华牌”铅笔,那几何形状的鹤嘴,和水珠一起滚落到地毯上。

    水里倒映着一只突然剧烈颤抖起来的右手,那时它正握着一只不愿被拧开的门把手。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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