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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6月21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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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时间的发现

琴酒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6月21日   03 版)

    读完路内新作《关于告别的一切》(以下简称《告别》)后,我时常在与人见面、交谈、分别后陷入沉思,暗自猜想这会不会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与此人相见。这种猜想中未来的命运侵入当下尚未展开的可能,令人畏惧和彷徨。所幸的是,我活得还不够久,因此并不知道答案。时间让我经历别离,这些别离却从未永久,仿若在下个转角就有再相遇的可能。正如《告别》的开头,主人公李白与曾小然时隔26年的重逢。

    “他乡遇故人,是小说的经典开篇法。”路内在小说开篇这么宣告着。以重逢开始的小说,其魅力在于对往昔的叙述中那抹挥之不去的来自当下的视线。这视线有时虚饰存在但并没有那么强烈的真情,一如小说中对《洛丽塔》中人人皆知的名句的戏仿:“曾小然,舌尖轻轻摩擦门齿内侧三次,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有时也让曾经最真切的痛苦与欢愉褪色,凡是重大的,失落重量,凡是绝对的,坍塌废墟。路内就这样轻巧地跳跃于废墟之上,以讥诮和妙语,将被设定为小说家的主人公李白在无数女人间游荡的半生和盘托出。

    坦白说,李白会让人想起路内本人。《告别》的末章里,李白在豆瓣上被人莫名批评于是愤而为自己的小说辩护,现实中,路内也曾因《雾行者》遇到的评价,在豆瓣上和人过了几招。而路内的豆瓣名正是“李白”,真让人不知道现实和小说究竟哪个才是镜像。李白也让人想起《追随》三部曲的主人公路小路,他们同样在一块虚构的吴地长大,聪明而仗义,同样有着少年的性欲,冥顽的轻佻。但不同的是,故事开篇的李白,已经43岁了。在这个作家被称作“内容提供者”的年头,他回望往事的碎片,人生左支右绌。

    喜爱《少年巴比伦》和《追随她的旅程》的读者总希望路内的小说一直是他们初遇时的样子:看似油腔滑调,实则满腹真心,永远生机勃勃。他们难以忘记初次阅读这两本小说的震动:那些在戴城生活的人物是如此鲜活、生猛,令人过目不忘,而为路小路所调侃揶揄的工厂生活,则在压抑的三班倒之余也被发明为青春和躁动的绝佳背景,有一种混不吝的敞亮和难言的伤感。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工人作家”似乎成为贴在路内身上无法摆脱的标签。这种归类方式折射出的或许并非路内的小说本身,而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内在期待与需求。它一方面来自近代强大的写实主义文学传统,经由这一传统哺育的读者,希望小说能够不只是好看的故事、语言的革新与形式的冲击,还是某种通往历史与现实世界的渠道;另一方面与20世纪80年代以来高速发展的经济浪潮有关。它通常被笼统地归于“改革开放”之下,然而实际上,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在更快、更深地被摧毁和重塑,以至于每10年都有极大的不同。这种新的现实混沌而复杂,但被书写下、被记忆和理解的部分又是如此之少,经验的贫乏令读者渴望通过小说与现实短兵相接。在这样文学与现实的双重期待下,路内所描述的“工人”,作为逝去的现实,作为曾经主导着经济、却在当下中国较为边缘、晦暗的板块,很自然地被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评论者转换为一种“底层叙事”,一种打开当下经验的异质性可能。

    从上世纪80年代至小说倒叙开始的2018年,国营工厂由兴盛至衰颓,李白的父亲由救火英模变成副厂长再变成门面房房东,吴里也从一座略显无聊的工业化县城,变成一个倚靠上海、极为富庶的地区。当工厂不再是原来的工厂,小镇也不那么像小镇后,那些生活在其中的人又变成了什么样子?路内无疑在长年写作长篇小说的过程中意识到,时间总是往前流淌的,因此,当我们以更长的时间跨度去回看和审视生命中被珍视的诸多经验时,那些经验常常会褪去光彩,变为一些闪光却也失重的片段。

    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希望路内一直是写作《追随》三部曲的路内,还是“工人作家”这种归类方式,实际上都无异于希望让路小路的人生静止在《天使坠落在哪里》中的1998年,做一个永恒的少年与青年,让书写滞留于一个封闭的过去,不再想象之后的故事。然而我们都知道,时间不会停下,青年会离开被神话的青年时代,接着在迷雾中摸索自己的未来,路内也是同样,他的人生与写作之路都在继续。于是在《告别》中,路内让时间从过去漫溯至当下:李白,农机厂子弟,县级市吴里人,小说毫不留情地从少年李白的耻辱与哀愁,途经青年李白作为小说家的出道、与评论界的交往和电影改编之种种,达至43岁的李白——他渴望在微信上和故人多聊几句,需要照顾自己患阿尔兹海默症的父亲,在女儿被欺负时为她出头,在业主群里同人斗争,在豆瓣上为自己的作品辩白并陷入骂战——他无法停留在自己生命的任何一刻,始终在泥沙俱下中与时俱进。

    多年以来,路内一直在尝试理解当下。当下是什么?它并非被锚定于某处的实在,而只是不断变化的自我与外部在此时此刻的相遇。当下中包孕着个体的时间,一如不再少年的李白;也同样是外部时间的滴答作响,是吴里竖起的高档小区,是诸如“男性凝视”这样新话语和新道德的发明。书写当下是困难的,它缺乏形状,而文学更擅长刻舟求剑,以虚构追忆不存在的往昔。某种程度上,《告别》重新发现了一种属于当代文学的时间,一种真正当下的时间。这种时间永远流动着,不会在某个令故事变得完满的片刻停下,也不会流连于那些美丽的、抒情的、顿悟的时分。作为超出个体生命的混沌物,“时间”越过“小镇”的“空间”,越过“工人”的“阶级”,裹挟着人们走向他们也未知的地方。

    这样的时间带来许多陡然的消失和告别。然而,正像一部名为《关于告别的一切》的小说是以重逢开场一样,时间也将一些人带回我们的生命。我喜欢《告别》中所有重逢的段落,无论是和美琪,还是和卓一璇。李白与她们的初遇太过不起眼,以至于我甚至没能注意到她们的消失。然后她们突然出现,带着各自的浪漫或洒脱,有着各自生而为人的真实。

    没什么比这更温暖。

    琴酒,中文系博士生,主要研究领域小说理论、史学理论、德国思想史。

    责任编辑:只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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