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宝十五年,洛阳菩提寺,一间关着门的僧房内,偷偷来探视王维的裴迪,低声向他讲述了刚刚发生的骇人听闻事件。虽然已经被接连的惊天厄变打击得心神麻木,王维还是被深深刺痛了。
前一年的十月,渔阳鼙鼓动地来,安禄山二十万范阳铁骑踏碎了大唐的盛世繁华。一天,叛军在洛阳的凝碧池大摆宴席,让梨园子弟们奏乐助兴。音乐一响起,很多艺人想起了和唐明皇、杨贵妃共同歌舞欢愉的情景,抚今追昔,不由得掉下泪来。琵琶圣手雷海青个性刚烈,愤怒地把乐器摔在地上,向着西方也就是明皇所在的方位放声恸哭。叛军就把雷海青绑起来,拖到戏马殿,残忍地杀死了他,并把尸体肢解示众。
叛军攻破长安时,王维没来得及随皇帝西逃,也身陷敌手。他吃了泻药,闹肚子不出门,还假装喑哑失声,伺机逃跑。安禄山哪会轻易放过这个颇有声望的才士,硬是把他也胁迫到洛阳,关在菩提寺里,强迫他就任伪职。
此时的王维眼含泪水,悲愤莫名,他像是读给自己,也像是向好友哀叹,喃喃念出四句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第二年十月,唐军收复洛阳,王维和其他陷身叛军的官员都被收押,并押赴长安。十二月,这些官员被分为六等定罪,王维因为《凝碧池》诗传到了继任皇帝肃宗李亨耳中,加上弟弟王缙请求削免自己的官职替兄赎罪,就被赦免了从敌之罪,让他担任太子中允。
明末清初之际的卢若腾,亲身经历清兵入关、国破家亡的悲剧,痛贯心肝之余,怀着对变节投敌者强烈的仇恨和鄙夷,拿曾接受伪职的王维做了批判对象。他说王维因为写了一首诗得到豁免,如果他不会作诗,在定罪的时候,不诛杀也得要流放。“自维作俑,而后世怀贰心者,遂施以笔墨为护身之符……必不因是而略其立身遇变之本末。由此言之,人重诗耳,岂能重人!亦至可以自坚,可以信人,无庸愤激为也。”
乾隆皇帝站在统治者的立场,对叛逆、变节行为自然更是不能容忍,他读完《王维传》,写了两首绝句:
诗名冠代画绝世,奉佛离尘素志高。
何事玉真公主处,琵琶弹出郁轮袍。
凝碧题诗特宥刑,艺林齿颊似流馨。
吁哉公论诚何在,弗愧乐工雷海青。
他进一步批判说:“王维与李杜齐名,李白之从永王璘已为不纯,至王维之受伪署给事,直是从贼。虽有凝碧之诗,岂足掩其失节?而肃宗以其弟之救,竟赦不诛,失刑甚矣!且维进身即以不正,岂若杜甫始终不忘忧君者所可同年而语哉?”
按照卢若腾和乾隆皇帝的标准,王维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死。他活下来了,就是罪过。
遭遇到这样的时代巨变,亲眼看到一个花团簇锦的盛世,突然就变成满目疮痍、遍地劫灰的乱世,本就信奉佛法的王维,更感到了世事的无常。幻灭、空寂的心境,让人想起《红楼梦》的结尾,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无边雪野。
国家不幸诗家幸。穷愁乱离成就了杜甫,王维虽然经历了劫难,但并没有遭受飘零悲苦,此后甚至还几次升官,官至尚书右丞,终身衣食无忧。但他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后,也已经“看破”,放下了争逐之心、贪恋之念,在山水田园中寻得真趣,在水穷云起处感悟生命,心内更加超脱、空明。
这些都在他的诗和画里自然地流露、萦回着。
特邀编辑:董学仁
王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