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立夏也是五月五日,那是奶奶离开的日子。她如一个孩子一样纯真无杂念地走了,如她雪花的名字,当生则生,当灭则灭,来去自如。一年了,她还是别人口中偶尔会谈及的对象,她的痕迹在一点点失去,又在我遗憾的追思里愈加深刻。
这年冬天格外冷,整个寒假笼罩在细雨中。冬天下了几场雪,薄薄的一层,也弥补了去年未下的想念。远处的高山,一半晶莹,一半翡翠。雪还没停,会消失的遗憾便唐突心头。街上过年的氛围并没什么意思,人熙来攘往,车川流不息,婚嫁乔迁喜宴皆是同样的觥筹交错。今年我家里的喜宴有小堂弟的升学宴,他是家里最小的弟弟,也读出来了,学的还是师范专业。要是当老师的爷爷还在,他一定会很欣慰吧。不但我接了他的班,他最疼惜的孙儿阿金还考上了县一中,可惜这一切他都没能看到。九月份出生的侄子,哥哥嫂嫂也带回来了,白白净净,很是漂亮。要是奶奶再多留几个月就能看到他的长层孙出生了。一切依旧,就像那年爷爷要是再多坚持几个月,他就能看到他的长层孙女了。或许希望他们能再多几年时光,看着我结婚,看着堂弟们娶妻。我要是穿着心仪的那件大红汉服出嫁,给奶奶敬茶,她会笑得很开心,直夸这世道真好。
初三是奶奶的“新香”,上午祭拜奶奶的人来来往往,中午热热闹闹一场过后,从此这个人的一生被终结得差不多了,疏远、遗忘、被更多的忘却,直到再也没有人能知道这个人来过,非常重要过。人间的悲喜是并不相通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
她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
三月郁结难舍的雨,没什么好天气。一辈子极少出远门的她突然很想去县城看看,我们便接她来了。那天,我和阿金在后面吃力跟着,她的步子矫健,赞叹这县城里的繁华,猜想北京应该也不过如此。看到她如此开心,自责根本没有好好带她玩一下,让她趁着明天周末再留两天,她却带着心满意足执意回去了。“够哒,看过这世道了。你们也有你们的事。该回家了。”回去后,她又回她老家了,去山上看了她父母和兄长亲人的坟墓。一转身,马家洲樱花树下的留影,一个多月后成了她墓前的遗像。
她身体一直很好,半个月前邻居伯婆去世了,她说去看看。妈妈说算命的说她看不得亡人,让她不要去,她还是说:去看看,拜一下。听说在那里为了拾一把伞,她撞了头,突发脑出血,神智糊涂了,那时我们以为是老年痴呆。我们送她去县城医院,已经懵懂了的她,楼上楼下踉踉跄跄地张罗,原来那是她积攒了好久的家鸡蛋,她一手提着自己的衣服,一手提着鸡蛋。别人想帮她拿鸡蛋,她怎么也不肯。妈妈知晓了,那是为在县城即将高考的小弟留的。有人告诉我,发病前,她还在托人问是否有鸡笼卖,想养些鸡给怀孕的孙儿媳补补。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她身体都还好,但是不认得我们了。也不会说话,别人跟她说话,她就笑,眼神清澈得像个婴儿。五一假期来临,天气很好,她也不错。我们以为是希望的曙光,谁承想是回光返照。一天半夜三点,奶奶突然头颅大出血,从此昏迷不再醒。
走过又长又深的医院,再按下六楼的电梯键,不再是往日来一次会好一次的希望。我不再奢求她恢复原来一样,哪怕瘫痪呆痴,只要她活着,在我们身边。医生说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步了,让我们接回家。那时,她就静静地睡在我的身边,肩膀和胸腔微弱地起伏,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不再呼吸,身体冰凉。
立夏那天,气若游丝的奶奶还是没有给我们带来奇迹,走了。她来时是个孩子,混沌而来,去世时也像个孩子,什么都没交代,混沌而去。回忆一幕幕,四年前爷爷走的情景还像在昨天。想到永远的失去,我不再奢求好起来的奇迹,哪怕她就吊着一息尚存。
妈妈和婶婶们抱她坐在长木凳上,用艾叶水帮她擦洗身体,一层一层,换上寿衣。人赤条条地来,终不能赤条条地去。奶奶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我们这些不肖血脉,留下了一些记忆,留下了很多来过、活过的痕迹。
阳台上散落着瓶瓶罐罐是奶奶留的菜种子,四季一年,轮回流转。橱柜里是她用的碗筷,再没人用它添上热腾腾的饭菜了。菩萨前的香火没人记得点,供茶早已凉。在我们每一个人重要或不幸的日子,她都在菩萨面前为我们虔诚祈祷过。她在旁边小心地打探着多一点消息,知道了一点,就赶紧焚纸烧香,在菩萨面前念叨。而我们总烦她不要她操心。那时,她一遍遍跟我交代,小堂弟是什么时候高考,一定要告知她,她要向菩萨为他求一支笔,我说好啊好啊,知道了。我们几个高考,唯有小堂弟终是没能用到她请的笔。我和她都失约了。
叔叔在清晨里痛哭,爸爸在半夜里悲恸。没人的时候偷偷来到她的房间,看着她待过的地方,摸着她用过的东西,一遍一遍,做着艰难的道别。
奶奶的房间还有奶奶的味道,奶奶的味道是一些中医膏药味道,是端午的艾叶,是中秋的桂花香。奶奶的房间冬天的时候总是很温暖。窗门紧闭,木凳竹椅更惬意舒适。看到我们来,她便把炉火开到最大,殷勤地泡上一杯芝麻菊花茶,不经意又变出一些小零食出来。墙上挂着她的照片,爷爷的照片,我们全家福。她的蒲扇上刻着她娟秀工整的名字。奶奶总说自己没有读过什么书,叫我们用功读书,她是一个很惜物的人,自己的东西总要写上自己的名字。几个儿子的东西她都会归置好,这个是谁的,那个是谁的,她舍不得动,别人也不能动。无论谁家添一件新衣服,置一件家具,她总能为此很快乐,诚心送上“发财,发财呀”的祝福,好像是她自己的一样。我们扔出去的东西,她会再捡回来,并说上她的至理名言:东西放在那又不要给它饭吃,留着总有个用的时候。几番轮回下来,我们继续明目张胆扔,怕被我们说,她就偷偷捡。
后来,秋天的桂花香扑鼻,芙蓉花枝招展,种花的人已经不在了。她春天种的玉米也成熟了,入口甘甜入喉艰涩。想起去年的秋天,您把自己种的冬瓜、南瓜一个一个往我车上装,笑盈盈地说:“我们乡下这点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丝瓜都结满树了,对了,丝瓜要不要?我去摘。”对手下的人,您总是极好的。
春天也到了,奶奶亲手植栽的玉兰花,如约而至,玉兰开得恢宏而易碎。奶奶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她与普通的农家妇女一样,但她在种菜时也种树,种花,给我们留下一个浪漫的回忆。经过她的手,植物随便插个枝也能吐绿。小时候,奶奶会在我上学的日子帮我照顾我的小动物,被她照顾过的花花草草总会开得很好。
此生再也无法见面了。奶奶的离开,提醒着我,我这一生,生命里的四个老人,一个都没给我留下。我时常想念他们,在这个寒冷的春天里,寂寞的夏天里,我把对他们厚重的想念,用碎细的文字,以叹息,以眼泪,慢慢道来。我的一些东西荒芜在那个夏天。从此,我对幸福的定义不再是追逐,而是拥有已经失去的他们,和还在身边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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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九江市修水县二中教师 朱白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