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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8月02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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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学问(小说)

重庆师范大学学生 白可聪(20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8月02日   08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孙学问原本是不叫孙学问的,只是听村里人见他都叫他孙学问,我也就跟着叫了。

    我们村的人是很尊敬老人的,因而我也从没问孙学问的大名。第一次在村里迎面碰到他时,他叫住我,摸摸我的头,乐呵呵地问道:“小子,是读书的年纪,也读书了吧?”我是不爱读书的,上完初一我便决定辍学务农了。金黄的麦穗、饱满的玉米、娇嫩的辣椒总让我着迷,农闲时节,我总会绕着田地走过一圈又一圈,大片的庄稼地让我呼吸都变得小心,只恐惊了地里护佑庄稼的神灵。

    “是读书的年纪,也读书了吧?”孙学问又问了一遍才把我从思绪中叫醒。“书,不读了嘞,现在都帮着家里人种庄稼嘞。”我满怀期待地向他表露我的骄傲,只见他神色暗淡起来,眼睛也望向别处,“书是要读的嘛,咋个不读书喽?”“读书可无聊嘞,有啥子好读的嘛,不如在家自由些。”他不说话了,又继续向前走,停住,又继续走。我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想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良久,我看到他走过的地方烟雾缭绕,才意识到他已经走远了。我总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

    回到家,我跟我父亲说了今天碰到的事,父亲刚才还在吞云吐雾地看着电视,转过头来对我咧嘴一笑,“你说的那是孙学问吧。”我疑惑了一会,又问为什么这么说,父亲说他也不清楚,只是听村里人都这么说,不知道孙学问的话题又触碰到了父亲的哪根神经,便又要催我上学了。“上学有啥意思啊,我才不去。”“上学上出头了将来干活不会那么累呀。”我笑了,读几本书还能帮我扛粮食袋子吗?父亲便又开始不厌其烦地讲述他年轻时候的辉煌了,虽然最后总要补上一句“我如果有学问肯定不在家种地了”,我只左耳听,右耳扔了,跟上学时候一样。“你过几周开学就给我去上学,不怕你花钱,把学上好,听见没有?”父亲又开始了他的絮叨,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听得耳朵生茧。

    金秋送爽,丹桂飘香,秋天如期而至。已经过了开学的时候了,父亲拗不过我,便想着动用武力,只是打我也没把我打去学校,每天晚饭的时候看到我总要唉声叹气一番。秋天是农民最忙碌、也是最幸福的时候,我每天背着小农具披星戴月,累了就趁着父母看不到的间隙偷着歇息,忙完的大夜都踩着星辰跟小孩子做游戏,街道上总传着小孩子欢乐的笑声,也许窗子内也有着被吵醒大人的小声咒骂,那我们是不管的,我们确实是很快乐的。日日夜夜,皆是如此。

    每次秋收,因为我们家种的庄稼多(原本说是要供我读书才种这么多庄稼的),所以少不了街坊邻居的帮助,秋收过后照例要请那些人在村里的酒楼吃一顿的。我爱热闹,肯定是要去的。

    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父亲与孙学问把最后一袋小麦装上拖拉机,拖拉机在我二叔的驾驶下奏着凯歌而去。父亲与孙学问蹲在路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天,我走过去,想催促父亲快点带我回去吃饭,孙学问看到了我,他好像还认得我,问父亲道:“这是你家孩子嘞,咋不上学去。”“他不好那一样,我收拾不了他。”父亲言语中带着些惭愧。“那可不行。”他站起来一半又蹲下,郑重其事地对父亲说:“孩子是要上学的,这可不敢由着他呀。上学,上了学比咱有出息啊。”父亲沉默,过了一会,两人都站起来,相互看了一眼,走向我。“走吧,吃饭去。”父亲看着我,我知道肯定也是对他说的。

    九月的夜晚带给人不尽的凉爽,人们总在这凉爽之中忘了农收时候的辛劳。冲个澡,一家人开着电风扇坐在一起看着老电视的屏幕算着收成,或是搬着藤椅在大街上摇着蒲扇乘凉,聊这些永远聊不尽的话题,像是谁家孩子读书有了出息,于那里置了家业,他们总是津津乐道的。

    父亲带着我走到酒楼,孙学问肯定是在的,其他的都是些婶婶、叔叔、大爷之类的街坊。一群人坐定,点了饭菜,便开始扯着闲天,二叔夸我家今年的收成好,以往开车都没有像今年这么费劲的。父亲笑着抽着烟,又说着哪里哪里,都差不了多少。又有谁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过了一会,饭菜都上齐了,所有人便在一片祥和的劝酒声中欢乐地共同举杯,颇有“今日痛饮庆功酒”的壮观。推杯换盏,饭菜也所剩无几,父亲是很少喝酒的,今日也微醺了。

    孙学问喝得满面红光,嘴里絮絮叨叨个不停,说了些什么五字、七字句子,我听不懂所以记不太清了,只是周围人都拿他取乐,他们大概也像我一样听不懂。孙学问红着脸,站起身来对着我拿手一指,便说道:“你知道吧?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写文章的人,我的作文,可被老师拿到好几个班里去读哩。”作文?我也写过的,我的作文还被老师拿到年级里打印分发给其他班呢。我这么想着,也好奇他写的什么,周围人露出一种听腻了的神情,可我还是好奇,便问道:“你写过什么?”“我告诉你,我写的那个结尾好几个老师都夸我写得好呢。”我更好奇了,“是什么,拿给我看看嘛。”他摆摆手,“不用拿出来,我背都能背出来,你听这结尾啊。”

    他把酒杯放下,两只手突然安静下来,神情庄重而滑稽,时而抬头思索,许久才开口:“乌云滚滚,寒风阵阵。风暴将临,我站在路口远远望去,不知方向。这时,寒风之中,走过来一个人。”我听后也云里雾里,倒真像是路口那个人了,正想发问,村里另一位老人站起来将他按下,“别丢人了,有这时间不如好好想想咋过日子哩,多弄点钱比啥都强。”

    孙学问不知是酒劲儿发了还是怎么的,脸涨得更红了,两只手不住地乱动,时而放在桌子上,可能又觉得丢人,又放了下去,过了一会又拿上来了,只是不住地乱动,似乎在摸索着什么,却又找不到。我似乎被什么敲了一下怔住了,直直地看着他不安的双手和涨红的脸,心里觉得空空的,却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孙学问又大声地说,像是对我说的,却又看着别人,“读书一定要读诗,那诗好着呢,读了诗就……”“读了诗就挣不到钱了,像你一样。”旁边的人又打断了他的话,众人哄笑,房间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孙学问似乎也笑了,但更多的时间还是沉默。应该是灯的缘故,我看到他的眼睛没有刚才说话时亮了,像是燃尽的油灯,还冒着几缕青烟,点灯是不会燃尽的,我这样想。之后人们聊天的时候,他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我几次偷偷看他,像是斗败的公鸡,愿赌服输似的。父亲也不没说话,只是一根一根地抽着烟,偶尔也回应几句众人的言语。

    在人们相互告别后,这场宴席总算是结束了,走出酒楼门,我轻松地伸着懒腰,却感觉不是很轻松。或许是太困了,便催促父亲快走,只看到父亲与孙学问在门口小声嘀咕着,父亲听到我的叫声,朝他点了点头说了句什么,便匆匆赶来了。孙学问送了我们几步,便铁铸似的不动了,父亲将车速减慢,回头跟他挥了挥手,说了声走了,他又动了起来,一步、两步,车速快了,不一会我便看不到他了。

    九月变天是不太寻常的,可今晚就让我们遇上了,不寻常的变天遇上了衣着单薄的我,可真是不巧。父亲把车停在一个路口,从底座取出雨衣给我穿上。这时,借着车灯我似乎看到,乌云滚滚,寒风阵阵;风暴将临,寒风之中,走过来一个人……

    我心头一阵发紧,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对骑车的父亲说:“爸,我想去上学了。”

    上学之后,我就很少会农村老家了,也很久没见孙学问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被人笑话了。又一次暑假回家帮忙收庄稼,我问父亲孙学问哪儿去了,父亲问我是不是上学上傻了,学问不就在书里嘛。我想再问一遍的时候,父亲已经又投入到我下学期的学费里去了。

    孙学问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他,我立在小麦地里有些彷徨,我望着走来的方向,麦茬已经被人们踏出一条路来,孙学问的脚印,大概也在这里面吧。

    想到这里,前几年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我总会想起他,我很希望再见到他。在我目前的认知里,他是被囚在笼中渴望自由的鸟儿,是不与家禽同流合污的鹰,我总是会为他感到自豪。

    可是转念一想,他最大的困境好像也是很致命的。我想起母亲曾给我讲他的身世:一家六口,除了父母和他还有他的三个姐姐,在南行村,四个孩子的确实很多,孩子多也会让一家人觉得很幸福。但孙学问却偏偏有三个姐姐,这让本就有着陈旧世俗观念的孙父觉得脸面全无。于是孙父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些,抱着其他五口人饿肚子的风险供他读书。他也出息,第一年便在班里拿了个“状元”,当他满心欢喜地带着大红花和奖状回到家里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因为家庭原因,他的求学之路就此终结的噩耗……

    母亲给我讲这些或许也有鞭策我读书的意味,我也不知道有些内容是否为她所杜撰,我只是觉得惊奇,也觉得惋惜。从我记事开始,我的家境就没有特别富裕。父母也是铁了心了要把我送去读书,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段不读书的日子确实太可怕了,我真不知道如果那时没遇到孙学问,家里人又劝不动我读书之后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想想依旧觉得后怕,好在最终还是去读了书,见了大世面。

    孙学问怎么样了?我现在麦地附近沉思,不觉已经月上树梢,我觉得有些凉了,便要回家了。

    孙学问怎么样了?我边走边想,村里人似乎也对他没什么兴趣,印象中,邻里街坊平日里对他又包含着几丝真心实意呢?我无法理解。

    孙学问怎么样了?我无法想象。他或许是后来遇上了伯乐,也许有一位慧眼识珠的人与他引荐了一份文职工作,像教书先生之类的;也或许他在村里人的说服之下改邪归正,抛弃仅有的几篇“创作”与几首拗口的诗歌,开开心心地做起了农村勤汉;也或许随着南行村的道路越来越通畅,他出了村,去找了一块更适合他的地方。结局是什么样我确实不好说,因为我不知道,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找到并选择适合自己的。

    月隐入云层,鸦停止聒噪。 我走着儿时走过的路,想着儿时遇到的人,突然觉得心里被什么沉物堵了似的,我想帮助孙学问找到适合他的路,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我呢?我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在外面读了那么多年书得到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突然,我觉得身体重心前倾,摔倒在村里的水泥地上,回头一看,原来是有块砖头绊了我,我报复性地拿起砖头准备摔个粉碎,却看到砖头上有人用硬物刻了几个大字,在被碾轧、被踢走许多次之后还能勉勉强强读出几个字——读书破。

    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震,身体一阵舒畅,又大步向家里走去了。

    孙学问怎么样了……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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