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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8月02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画圆(散文)

四川师范大学学生 蔡浩雯(20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8月02日   10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在我老家一个乡坝的十字路口有一颗绿意通天的黄桷树。在我年龄尚幼、未对地标有明晰的感知时就依稀明白,车子先开过一段细石铺的颠簸小路,落叶乔木的芬芳混着黄土灰尘飘进车内,然后车子将会驶入一处枝叶为穹顶的荫凉隧道,这意味着再有两分钟里程就能到我奶奶家了。

    这棵黄桷树在籍籍无名的乡村里岿然不动400余年,虬曲苍劲,冠顶如盖,见证无数菱格一样的房子拆毁又重建。在每一个云起潮生的日夜里,它不停生长,任游龙一样强壮的根系在地底游弋盘踞,抬高地貌,形成以黄桷树为中心的圆拱形。几百年后,人们来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旮旯里,用白灰圈了一个半径5米的圆,在此之上砌了一个石块堆筑的圆坛,还用一块银质牌面刻上不知何处考察来的它的生年,使这个肃穆长命的伫立者成为一个供以观瞻的景点。

    相传一位佛陀得道,在黄桷树下踱步7日后开慧顿悟,五百青雀绕菩萨三匝而去,显出神灵现世的异象,以是黄桷树从来都有菩提神树之美名。人们喜欢给古老的事物附以某种寄托的价值,于是有传言漫开来,说是百年老树都是成了精的,逆时绕树行走三圈,默念心中愿望,如果足够虔诚便有神仙来保佑。百年大树能成精,那这颗黄桷树几百年的生命怎么也算一方精怪的霸主。老一辈人很忌讳对这树的不敬,说是有个好事者以尖刀划在树干上,竟然流出鲜红似血的黏液,慢慢在斑驳树干上蜿蜒成一张模糊的人脸,不久后那好事者便遭遇横祸暴毙。在这样的传言里,人们对古树半是尊崇半是畏惧,很有一批人驱车百里来我的老家,为了菩提神仙的福祉而绕树缓行。经年以后,石牢的外侧被踩踏出一条浅浅的凹痕,这是人们给这颗黄桷树画的第二道圆,与石牢一起,很像一双完满的同心圆。

    关于这棵古树的种种传言皆不可考,我总觉得未经黄桷树的允许将这些怪诞的说辞强加于它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树不会讲话,只能沉默地承受某些人杜撰的故事,在蒙着另一层主观的脑子们中云集成更加神秘的形象。至于向它许愿的行为在我看来更是无聊的行为,那是令它被迫承担尘世中难以承受的、无法破解的难题,无信仰者参礼神佛时,朝圣的本质就是在索取或施压,黄桷树是被人们自以为是地囿于看似嘉奖实则圈禁的同心圆里。我踩在一地落叶上看,瞧的不是叶子细碎的脉络纹理,而是在默读适才离去的来客的愿望,他又向大树倾吐了什么琐碎?我跟奶奶说:“真的要绕树三圈的人,应该绕整个村子徒步三圈,树根可长满了村子的地基呢。我现在绕它三圈,它能让我一夜暴富不?”我奶奶瞪我,让我站在石砌上向树灵忏悔,我是埋头不应的,然后我奶奶便替我向黄桷树道歉,说小孩不懂事云云。

    我的奶奶很相信黄桷树有灵,比起外来客浮于浅表的跟风参礼,她的相信更有在黄桷树的陪同下生长成人的情分。在没有空调的农村里,她生命里的每个夏天几乎都是在黄桷树遮天蔽日的阴凉下度过的。她总爱带着一种追忆的口吻跟我们讲黄桷树如何好,如何泽被后人,如何孕育了这个小村,也许她绕树祈祷走过的圈比我走过的路还要长,什么平安顺遂的话大树大概已经听得厌烦了,但她并没有因为心向神灵而得到免去疾病的恩惠,记忆衰退后她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病。

    我以前觉得遗忘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种很残忍的病,走过的一生、从前珍爱的人和事都在记忆里渐渐消弭,而曾经留下的痕迹由于认知能力下降变成无法理解的乱码,这对我这种总爱在一个人时拣数回忆的人是无法想象的事——但这是我的奶奶在无知无觉间正经历的,我感受到奶奶与黄桷树相似的部分,他们都站在不同意义的圆形里。70多年点滴的合集流水一样汇成以她为圆心幅员辽阔的人生浩海,而这片圆形的海域在以一个迟缓但坚决的速率缩小,每一次缩小都会丢掉一些记忆的片段,先是阔别的童年好友,再到壮年时艰涩低迷的岁月,最后到她的爱人和儿孙。她变得幼稚而柔软,对亲密的家人也保持着不合时宜的防备心。我们已经习惯并默认她会忘记一切,而这个不断缩小的记忆之圆,在与黄桷树的石坛重合时竟然奇异地静止了。周末我再和爸妈回老家、再途经黄桷树,乔木馥郁的芳香灌进车子,枯叶筋骨破碎的声音像一篇悲壮的乐章,我问奶奶:“你记得这棵黄桷树不?”我很久没见到过奶奶眼睛里闪烁的那种菩提子一样顿悟清明的光芒,她像是以前那样神情安详,又慢慢跟我叙说起黄桷树的好来。我又问:“那你记得我不?”奶奶羞赧而强装得体地微笑了。被人禁锢的树、被记忆禁锢的人,站在同一个同心圆石坛形成的与世隔绝的岛上,而我被隔阂在圆的外面,只像一滴水消失在海里,不能触动他们分毫。

    人生走得够长,走到沿路的湾流只剩下干枯的河床,鲜花和绒草全部谢落,走到久远而静默的未来里去,这时一切的光荣都毫无意义。一切的磨难都已经死去,她在记忆里停下了脚步,时间的序列发生紊乱,它开始叙诡,让线性的生活变成癫狂迷乱的蒙太奇。最终的最终,生命再次反璞成纯净本真的幼儿模样,这个冗长的过程里,一切春树暮云变化不休,唯有被圈禁在石坛里的黄桷树始终葳蕤自盛。

    我说停车让奶奶和黄桷树合影,她站在黄桷树下,笑靥温和,就如同从前每个荫凉的夏日一样。她用记忆取代了最初在石坛下画圆的白石灰,用记忆取代了黑土濡湿的画布,慢慢地、郑重地画了一个完整的圆。

    责任编辑 曹竞 毕若旭 王军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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