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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晨七八点的阳光是一天中最好的，温暖和煦，柔柔地洒落下来，抚摸着荟光园的每一个角落，连墙角的小花猫也没有错过。
看得出来，荟光园已经有一定年头了，深一层浅一层的黄腻子覆盖着五层高的小楼，偶一抬头还能看见几条蜿蜿蜒蜒的墙缝。黄的面，灰的线，好似争着向上的虬枝，又像那流淌的溪流。
“看得久了，倒也跟一幅画似的。”妈妈总这样说。
明明最喜欢这个时候了，阳光透过大大的窗户照在他肉乎乎的小脸蛋上，落在他圆滚滚的脑袋上，就像妈妈柔软的双手，拂过他堪堪冒出发茬的脑袋，捧着他的小脸蛋说，“明明，妈妈要走了。”
明明的个子还不够高，要踩着自己的小凳子，把胳膊撑在窗台上，才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穿过窗户射进来的暖暖日光，和窗外路过的清风贴一贴脸。明明知道，这个钟点，窗户外边来来往往的，多是叔叔和阿姨，也有哥哥和姐姐，但很少有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们要先在家里收拾一会儿，才会提着菜篮子出门。
明明努力地向前伸出脖子，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圆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和路过的人们打招呼。
“阿姨早上好呀！”
“叔叔是去上班吗？”
“哥哥，你今天早上吃鸡蛋了吗？”
许是明明的声音还是小了一些，这些话儿还没来得及传入他们的耳朵，就在热闹嘈杂的风中消散了。它们在柔软的风中脱去了规矩的外壳，散落成一网兜的音符，忽地一下子从空中洒下来，铺在人们往来经过的路上。每一脚踩下去，就发出“哒哒哒”或“咚咚咚”的声音。
明明昂着脑袋，听着楼下传来的或重或轻的脚步声和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客套话。当然，也有奶奶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动的脚步声，“擦擦，擦——”这是奶奶的脚步声。
“明明，和奶奶一起买菜去？”奶奶的手总是干巴巴的，微微刺着明明细嫩的脸蛋儿。
“不，我要等爸爸妈妈回来。”明明面向窗外的头往奶奶那边歪了歪。
“好，宝儿等爸爸妈妈，奶奶去给宝儿买菜。”奶奶一边穿外套，一边说：“今天是明明六岁的生日，中午奶奶给你煮大虾吃，好不啊！再炒一个我们宝儿最喜欢吃的油菜。”
“明明！下来的时候小心点，别摔着啊！”
门“咔”的一声关上了。
现在，明明只能听见钟表的声音了。“嗒、嗒、嗒”，就像一条平稳的线，没有波澜，没有起伏。
阳光越发热了起来，圆滚滚的汗珠从明明的额头上滚落下来，路过微闭的眼角，滑过晒得微微发红的脸颊，流到脖颈间就消失不见了。昏昏然间，一阵脆生生的声音传入明明的耳朵：“你好呀！”
“你也是一个人在家吗？你爸爸妈妈也出去了吗？”
明明觉得很奇怪，这个姐姐是谁呀？
“喂，你今年几岁了呀？”
“你怎么一直趴在窗户上呀，我都看见你好几次了！”
“你也在找天吗？”
“我妈妈常说‘天外有天’，可我从来没见过第二个天……”
她是在和我说话吗？
“哇！你看外边的墙上，上面开了好多红色的小花。”
“喂，你怎么还不理我啊！我不和你说了，我奶奶叫我去吃橙子啦！”
她是在和我说话吧。
“好。”明明低声回应了女孩。
二
第二天，明明吃完早饭就趴在窗边了。他像之前一样，在等爸爸妈妈回家，在等窗外的人来人往，也顺便等着那个声音。明明想和她说，他已经六岁了，奶奶今天做了很好吃的饭，他还吃了一整个橙子。明明还会告诉她，他一直在等爸爸妈妈回来，他可以听出来每个人的脚步声，爸爸走路的声音很重，“咚——”，像大锤砸墙的声音，妈妈走起路来像蜻蜓摩擦翅膀，“沙—沙——”，还有楼上的刘阿姨，每天早上都走得特别急，就像敲鼓一样，奶奶老是说走得她头疼。
明明很害怕，害怕她会和小区里的其他小朋友一样，不喜欢和他一起玩。
明明一直在等，等到奶奶买菜回来了，等到奶奶午睡的鼾声停了，等到窗外第二次第三次传来或轻快或沉重的脚步声时，爸爸妈妈没有回来，那个声音也没有出现。
明明很害怕，害怕她会和壮壮哥哥一样，玩着玩着就再也不见了。
又是一天，明明在期待和害怕中等到了那个声音。
“喂，我叫言言，你叫什么呀？”
“你怎么还是不理我呀。你再不说话，我就不跟你玩了。”
“我，我叫明明，一个太阳一个月亮的那个明。”明明扯紧了嗓子，用怯怯的声音，急匆匆地回应着。
“我知道这个字，也是明亮的明，明天的明也是。”言言的声音很听起来很欢快：“那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我妈妈说，‘言’是一种很漂亮的话。但我奶奶说我小嘴叭叭一天到晚停不下来，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不像话。”等不及明明说话，言言就自问自答了起来。
女孩子是什么样子？明明也不太清楚。
言言又说：“明明，我们一起出去玩吧！你会踢毽子吗？我现在可厉害了，昨天我去我小姨家，我踢的比我表姐还要多。”
噢，原来她昨天去她小姨家了。
明明说：“我，我不会踢毽子。”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我奶奶说我今天可以出去玩到吃午饭。我们可以去门口的广场上，那边还有我最喜欢的滑梯。”
“我不出去。”
“是不是你还没写完暑假作业，你奶奶不让你出门呀。”
“我还没上学，妈妈说等她回来我就可以去上学了，学校里有很多小朋友，可以和我一起玩。”
“我也可以和你玩啊，我们一起去踢毽子，还是你想跳皮筋？”
“我出不去”，明明的头越来越低，声音也小了一些。
在不断跳到耳朵里的“为什么”中，明明伸着手贴在窗户上，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擎着脖子，大声说给言言听：“我现在还看不见。不过奶奶说了，等我爸爸妈妈这次回家了，我就能看见了。”
“你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呀？”言言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坐火车去了。我妈妈说等我脱下来棉袄，再穿上棉袄，他们就回来了。”不自觉地，明明骄傲的口吻间带了一丝颤音：“可是，奶奶把我的棉袄藏起来了。”
“哎，明明你别哭呀，我妈妈说不能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我不会哭的，我从来不哭的。奶奶说了，眼泪多了，会把眼睛泡坏的。”
后来的第五天，第十天，第三十天……好多天，言言都在奶奶出去买菜之后准时出现了。
“明明，我今天考试得了一百分，这次数学考试很难的。我妈妈说可以奖励我去游乐园玩。”
“明明，我今天喝可乐了，不过一点儿也不好喝。”
“奶奶说我是女孩子，不能太淘气。”
“我就知道，妈妈肯定又没时间陪我去……”
“明明，你说为什么女孩子要扎辫子呀？今天早上妈妈上班了，奶奶也出门了，是爸爸给我扎的，特别疼，我想和你一样，把头发剪得短短的。”
言言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但总是等不及明明回答她，她就接着说下去了。明明也很喜欢听她说话，每天早上都催奶奶趁早去买菜，临走还嘱咐奶奶慢慢走，路上不要着急。奶奶听了，每每欣慰地说，明明长大了，知道关心奶奶了。
一条算不得宽的小道，这头的窗户后面趴着明明，那头的窗户后面传来言言的声音。明明隔着一层窗户，听言言讲爸爸妈妈，讲学校里的故事，讲窗外发生的事情。言言说楼下的黑猫越来越胖了，还领来一只花色的大猫，但比不上小黑好看；言言说，烤冷面可好吃了，要用竹签插着吃，和橙子的颜色是一样的，放很多很多番茄酱会更好吃；言言说，马路上的树开始掉叶子了，可以看见很多鸟窝，成宇每天都要去抓鸟；言言说，冬天到了，特别冷，说出的话是白色的，像云彩的颜色，也是棉花糖的颜色，棉花糖是甜甜的。
在言言的陪伴中，明明终于穿上了柜子里的棉袄。明明每天都和言言说，我爸爸妈妈要回来了，明天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就能见到我爸爸妈妈了，我妈妈说爸爸的脸被太阳晒得很黑，爸爸说妈妈都有白头发了。等我可以看见了，我就可以帮妈妈拔白头发了，妈妈总说爸爸下手太重了。
三
冬天的太阳是最暖和的，照在人身上懒洋洋的。只是风大了些，空气也太冷了，男男女女们更喜欢待在窗户后面晒太阳，路上除了几个孩子，鲜少有人。荟光园里，铺着薄薄一层雪的小道上，也不见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只有一对男女在雪地上快步走着，男人扛着一个深蓝色的尼龙袋子，女人拉着行李箱，一边走着，一边回头催男人几句。
“宝儿，起床了吗？爸爸妈妈回来了，快来让妈妈看看你。”
明明终于见到爸爸妈妈了。
等到要吃午饭的时候，明明才想起来她还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言言，言言听了肯定很高兴。可奶奶今天没有出去买菜，中午吃的饭是爸爸妈妈从南方带回来的。明明一边吃，一边问妈妈，这个叫什么，那个是什么，是什么颜色的，在哪里买的呀。
第二天，明明早早就起床吃了早饭，催着奶奶出门买菜去，然后就趴在窗户边等着了，想着要把爸爸妈妈带回来的好吃的事说给言言听。可等到妈妈过来擦窗户的时候，言言还没有出现。
“明明，怎么一直趴在窗户边，小心摔下来了。”
明明告诉妈妈，他在等言言，等他的好朋友。言言就住在对面，每天都和他说话，从来都不会嘲笑他。
妈妈看着窗外，几根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倾斜着刺向天空，停住了“沙——沙——”的脚步，说：“宝儿，爸爸妈妈挣够钱了，今年你就可以看见了，可以去学校和小朋友玩了。”
明明听见妈妈的话，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窗外，圆圆的小脸蛋上开出了两朵漂亮的花。
责任编辑：龚蓉梅
北京师范大学硕士生 庄敏（25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