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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8月30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思念可到达(散文)

天津师范大学学生 唐榕(19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2年08月30日   01 版)

    视觉中国 供图

    “你姥姥、姥爷现在在干什么呢?”散步时妈妈突然没来由地问了这么一句。

    傍晚,夜色还未完全爬上天际,五六月的北方,这个时间还是有一丝凉意,不知道因为是凉风还是妈妈的话,我打了个冷战,像是从骨头里钻出一只小虫,快速地爬进胸腔,细细密密的足搔得人酥麻。

    顺着妈妈的目光向天上张望,丝缎般的蓝浓得化不开。我转头,目光落在妈妈的背影上,单薄的像一张经过长年风化的纸,轻轻一戳就彻底破碎,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微胖的、有时过分强硬的女人,也只是个失去了父母的孩子。

    同样此时此刻,我的姥姥、姥爷,也是一对离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的父母。他们在过怎样的生活,地上人的思念,能穿越时空到达他们的耳中吗?

    我安慰妈妈:“一定在做他们喜欢的事。”

    我的姥姥是个水乡里走出来的女人,以前也算是地主家的小姐,性子极温和。我小时候是她的“跟屁虫”,最喜欢跟她在下午三四点就着太阳的余温散步,路上叽叽喳喳地讲些天马行空的闲碎语句,她总浅浅地笑,不时应和几句。现在回想起来,三四点钟的阳光真像她,一样轻描淡写地直直照进心里,攻城略地。

    以至于现在抬头看看太阳,白得刺眼,直想叫人流泪。

    我们住得很近,她那儿像是我的避难所,受了一点委屈,脚步便不自主地向那儿走。我一下下敲着院门口的绿色铁门。我喜欢等待她来开门的过程,将脸贴近大门,眼睛凑到缝隙里,看暮年的老太太听到声响急匆匆地扔下锅铲跑来开门,她花白的、落了芒花的头发一点一点落在我的眼睛里,脚步一轻一重分毫不差的踏在心上,那样小心翼翼的莽撞。

    年前那几天我又去她那儿了,这是我们的约定。我下意识想抬手敲门,将眼睛凑近缝隙,只感觉到铁的冰涼,眼睛里看到的是木质里门暗暗的影子。

    姥姥的屋子有股好闻的木质香气,安静地盘绕在空气里,即使她已经离开许久,但那样的香气却仍停留在那儿,沉稳得叫人安心。我喜欢坐在她床边的板凳上,头倚着床铺读书,有时还会给她大声朗读今天学的课文,床头一盏小灯昏黄的光投在书页上,映出纸张的凹凸,我抚摸着那些不平整的凸起,纸张的温度会顺着指尖流进胸腔,转一个弯,稳稳落在心里。这时,姥姥会嗔笑着骂我:“抬起点头来,小心近视,那么漂亮的眼睛,戴上眼镜就不好看喽。”

    这张床盛着我对于书籍、灯光、木质香的所有美好想象。

    以至于在她弥留之际,我倚在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鼻子中灌进来的相同木质香,却冲得人鼻头发酸。我无数次在她耳边念叨“千万不要忘记我”“不是说好了要陪我过18岁生日吗,我们还没有一起回都江堰呢”………回想起来,记得半边脸被床头灯灼得疼,也记得橘黄的灯光浮在她脸上怎么都显不出轮廓,我抓着她的手想挽留什么,却被骨头的凸起硌得生疼,熟悉的光影下,她的手像积年的干橘皮,没有一点儿生命力。

    那双手,可是极为灵巧的一双手啊,刚剥开的橘瓣似的饱满……怎么会被岁月吸干水分呢?小时候我时常怀疑,姥姥那双手上是不是有魔法,只看上下翻腾几下,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复刻出的美味餐食就端上了桌。早上我醒来,迷迷糊糊路过厨房,看见姥姥瘦瘦小小的背影在灶台前忙活,我瞥一眼垃圾桶里的蛋壳就知道姥姥在做什么。她一边招呼我赶紧洗漱,一边拿着筷子飞速搅拌蛋液。等我洗漱完毕,鼻子一吸,满是蛋香味儿。

    姥姥总是拿同一只小银碗给我装鸡蛋羹,说这是讲究。我乖乖坐着,她帮我把软乎乎的鸡蛋羹切成井字,倒两滴香油,半勺酱油,调料顺着缝隙漏进鸡蛋羹里,蛋香夹杂着调料的复杂香气一股脑儿再次钻进鼻腔。我的早晨通常是由这一碗鸡蛋羹开始的。

    那双手在缝纫方面也巧得过分。姥姥喜欢给家人做些衣服,单是给我织的毛衣裤都够我穿到成年。我跟妈妈抱怨:“现在谁还穿毛裤啊,重得迈不开步子。”年幼的我总是辜负姥姥的好意,也不理解为什么她要在衣物已经变成基础温饱的年代坚持手织。那天我整理衣柜,偶然翻出了十几件姥姥织的衣服,厚重得几乎无法同时抱起来,细密的针脚里埋着独属于她的木质香。那一刻我很庆幸,至少在她离去的这些年,我的思念有所凭借,眷恋也有枝可依。

    回家的路上正是幼儿园放学的时候,哄闹将我拉回现实,我迅速跑开,我记得的,她说不喜欢过于吵闹的声音,吵得她心慌。

    我的姥爷啊,是典型的西北汉子,鲁莽得可爱极了,我知道的,他心里比谁都细腻柔软的多。他喜欢看战争片,一到点就搬着板凳坐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在我的印象里,他坐的离电视越来越近,我说:“坐那么近对眼睛不好。”他回答:“爷爷看不见咯!”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嘲笑他的背影怎么越来越弯。

    他对我算得上溺爱,很多我自己都觉得过分的要求,他无不想尽办法满足。某天,我想吃鱼,他买来我却不想吃了,所以刻意刁难说:“我要吃你钓的。”第二天放学,我看见本应在电视机前看战争片的他在卧室收拾钓鱼的工具,他转头看见我,语气掩饰不住欣喜说:“来看看爷爷去水库给你钓的大鱼!”

    我喜欢听他讲年轻时走南闯北的故事,总觉得他身上有股“匪气”。听他说小时候从大山里跑出来,睡山洼、蹚小河、修铁路,一路跑到城市;听他说那些我没见过的花草:洋芋开花赛牡丹……七八月的山最好看了,山丹丹开花真是红艳艳啊……听他说盘山路一圈一圈弯弯绕绕,简直叫人分不清东西南北。

    他喜欢看电视,却不喜欢开灯,所以我总是窝在沙发上,盯着他的背影,宽阔的肩被电视剧的光线勾勒出一层薄薄的圈,我忍不住伸手,捏起拇指和食指,去比他远处的身影大小,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手指越捏越短,我是什么时候才意识到他日益佝偻的呢……

    或许在我的印象里,他的背影是有些驼着的。他喜欢写毛笔字,是个很有艺术感的老头儿,我人生中的第一画毛笔就是画在了他房间的墙上,他看到,并没有责骂我,而是就着我的那随意的一笔画了一株君子兰。他喜欢伏案写字,桌边总是垒着一叠报纸,报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草书,我说:“这些是字吗?怎么像乱画一样。”他耐心地摘下眼镜教我读:“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直到最后的日子,我还在逃避现实,不愿意接受他无法再承担我的任性,有时跟他说话,他会用茫然无措的眼神看着我,笑着问我能不能再说一遍。自那以后我每次跟他讲话都刻意把声音提得很高,我害怕那样的问句,害怕那种眼神。

    人对于死亡是有感知的,岁月不知何时吻上他们已经悬丝的形骸,他们也曾小心翼翼地抱着我的肩,在我耳边轻轻说:你多来看看我们。

    可惜,那时我是个每天迫不及待撕日历的小孩,现在拾起过去的记忆,就像撕去死皮剩下的残渣。

    我以前总是不理解为什么要用“烧纸”这样的形式去祭奠亲人,污染环境又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效果,直到死亡真正落在我的身旁,我望着街边烧纸的人,烟熏得人直想流泪,他们虔诚地跪在那里,嘴里不知道在念什么。听着那些火燃烧纸钱所发出的“噼叭”声,火舔舐着空气,拼命挣扎着向上卷,漫天的烟浮在半空,几乎要将月亮遮住。此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安,仿佛思念有所抵达。我的眷恋,会融化在火里,依附在每一粒烟尘上,袅袅升入天空,跟他们融为一体。

    我跟妈妈去烧纸的时候给他们写了一封信,一并烧给他们。我不再提起“不要忘记我”,我说,就忘记我吧。完完全全去做你们自己,做所有让你们自己开心的事情。这个家有我在。去好好生活吧,或者仅仅只是睡觉也好。遗忘可以,不爱也可以。

    生命轨迹里和你们重合的部分,无论何时回想起都是我最快乐最珍贵的记忆。固然离别这件事给我的打击是巨大的,对于曾经的我来说甚至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但我现在可以非常坦诚地说,我的天不会塌,它只是暗下来了、它会慢慢亮起来、每当我在被生命不可承受之痛击垮,无限向下坠的时候,关于你们的回忆就好像一只温柔的平底大碗,用爱意拼命把我托住向上送。

    我隐约记得那天的天空是清透的玻璃蓝,星星很多,我并不知道哪两颗星星是他们,但他们一定知道,此刻地球上无数个仰望着星空的人们之中,哪一个是我。

    我们在谈论死亡的时候,到底在谈论什么。我想大概是我们再也无法跟对方创造新的回忆了,却被那些杂乱的盆栽、无人喂食的金鱼、落灰的地板所牵绊,空荡荡的风拽着我们陷落。

    我走过窗后的小园,那里竟然长出了一株玫瑰。姥爷在时,会把那儿打理得井井有条,每一株花都有归处似的。他不在后,慢慢也就荒了。可是今天我路过一株玫瑰立在杂草里,热烈得晃眼。

    责任编辑:曹竞 王军利 毕若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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