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序言里说:“苏东坡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实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假道学的憎恨着,一个瑜伽术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心肠慈悲的法官,一个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一个月夜的漫步者,一个诗人,一个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我尤其赞同第一句,说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毫不夸张,且极为恰当。其人生平表现及其作品,俱都近乎完美地诠释如斯。我是无数苏东坡的“崇拜者”中的一员,是从小读着他的作品长大的;并在人生的某些晦暗时刻,与那轮太阳粲然相逢……
1995年初冬。我像一颗棋子,被命运之手摆放到一个叫作“石桥”的偏僻山村,作了一名普通的教书人。此地和我的故乡相比,差别甚大。我的故乡在县城附近,且交通方便,视野开阔。而石桥距离县城近百公里之遥,仅有一条蜿蜒不平的狭窄土公路,通往外界。当我置身其间时,望着四围群山层叠,犹如铁桶般,隔断了外面世界和对尘世的念想——不免就生发出一种“被流放于蛮荒之地”的唏嘘!这还不算——我落脚的这所“石桥初级中学”校舍条件之差,更让我这个初出象牙塔曾梦想进入城市登堂入室的“热血青年”,心上如被浇上一盆冷水——一股寒意,从外而内,袭击了我。整座校舍,高不过二层,呈火柴盒状;墙壁由粗陋的土砖砌成,斑驳不堪;屋顶裂缝如伤口,清晰可见;门窗也有些破损了。寒风入侵,感觉像在冰窖里。下雨时,会有雨水点点滴滴,从屋顶滴落。上课中,寒风萧萧或雨滴滴答会让教室里的师生们,饱受其扰;晚上,蜷缩在单身宿舍吱嘎作响的简易木床上,裹紧被子,依然冷气袭骨,哪里睡得安稳。当时,我真有“逃离”的念头——逃离这蛮荒之地,或者回到故乡或者去城市另觅出路。
那日,放学后。我站在操场边,望着四围的群山和远近的丘陵、田野,神思恍惚之际,联想起苏东坡和他的作品《惠州一绝》:“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岭南,在那个时代,正是一处世人眼里的“蛮荒之地”——常常只有流放者才“有福”光顾之地。苏东坡于宋哲宗绍圣元年,被人告以“讥斥先朝”的罪名被贬岭南,“不得签书公事”。想想一代文豪,孤身流落于此,置身萧索与困顿之境——不仅不像一般迁客逐臣那样,哀怨嗟叹,惶惶不可终日;反而以一种明媚的心境,写下这首读来清新愉悦、节奏明快的不朽诗篇。当真堪堪“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他素有的乐观旷达、随遇而安的精神风貌,跃然纸上,还竟然热爱上了这片世人避之不及的“蛮荒之地”。与他相比,我所处的时代以及置身的环境,都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啊。亦如他的另一名句“此心安处是吾乡”所言,只要安下心来,不管自己身在何方,都一样可以拥抱精神的故乡。
当与苏东坡及他的作品相逢,我空茫惆怅的内心渐渐溢满了温暖与光亮。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可爱起来,亲切起来,甚至诗情画意起来。觉着这远离尘嚣之地,恍如世外桃源:山清水秀,植物丰茂。晴日,头上一片蔚蓝天,白云飘飘似天使;雨来,四野朦胧,宛若仙境,簌簌雨声,加上瀑流与鸟鸣山谷,合成一部悦耳天籁。白天,雨点打在教室,或疾风拍打关不严的窗户,像是为我和我的学生们伴奏;夜里,风声或雨声声声入耳,如母亲哼唱的摇篮曲,就也安然睡去。山乡的柑橘、枇杷,应不亚于东坡当年品尝的荔枝滋味;更有小溪中逮到的螃蟹、黄鳝,以及小河里钓到的鱼儿,完全原生态,味道鲜美。我和我的同事们,渐渐适应并爱上了这里;以一颗“东坡之心”,愉快地投身三尺讲台,为振兴山村教育,奉献青春热血。后来,我在这里娶妻生子,安家立业;这里,也慢慢改善了办学条件和进出山村的交通硬件。若不是2006年,县教委将学校撤并入镇上的完中,估计我当真是“不辞长作石桥人”“且认他乡作故乡”了。
东坡先生,一生遭受多次排挤;而他却如饱经岁寒的松柏像长受浪打的礁石,修炼成“不可救药”的乐观精神;这一精神,体现在他的诸多作品里。尤其是那一句映亮了千年山河光阴的“一蓑烟雨任平生”——是他光芒闪烁的旷达品格的最好写照。回首半生,往事如云——我因从小身体不明原因带上一道残疾,在后来的一次次升学、就业和择偶上,都一一经受不同程度的考验。东坡先生的乐观精神,像一轮太阳,高悬于我的生命天空……
责任编辑:谢宛霏
重庆万州武陵中学教师 向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