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与尺度

    古风是搞评论的，我一向对评论家的创作持有某种审慎的态度。我怀疑习惯于理性思维和哲学思考的评论家是否能顺利而又不失趣味地写出叙事性的文学作品来。出版社的朋友给我这部《艺考》的时候叮嘱我一定要看看，说是一部“很有特点”的书，我想这大概是在吊胃口吧。

    我对“艺考”的题材并无太大的兴趣。虽然我勉强算个曾经经历过“艺考”的人，可是我们那时都是在部队写出了些东西，有了相当的积累，是干部“调学”性质的，跟《艺考》里所写的高中生考艺术学校完全不是一回事。因此这部小说起初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直到有一天，写作之余随手翻看这部放在书桌上的《艺考》，无意间被李禾根这个主要角色吸引了，才静下心来阅读。这一读，还真的读进去了，不仅读进去了，而且还被其中的故事和叙事手法所吸引。阅读中有两个词语闯入我的脑子：温度和尺度。

    我觉得这部小说的主要角色是个看似冷静而理智的人物，其实内心却充满了热乎劲，有激情。在人物表面的冷和内在的热之间，作者很恰当地把握住了火候，他知道如何写这个人物身上的那些“铁板一块”的原则，做人的底线，固执的坚持所谓“公平、公正”的姿态，却又不失时机地描绘这个人物执拗之外的那些情感。冰凉的外表下却是一颗滚烫的心，原则之外却散发出人性的光泽。一冷一热，一温一凉，这才是天性、本能，是自然人的真性情。对，《艺考》中所写的李禾根正是性情之人，充满了理想与执念的人物。如果去掉人物的职业表层，剩下的就是个可交之人，可信之人，可亲近之人。而这样的人物在今天的文学图景里也是难得的。

    由这个人物，让我对这部作品产生了兴趣。的确，起初随便翻阅时，觉得作品中的人物过多、情节繁杂，甚至觉得有些乱。一个人物登场还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另一个人物却又出现了，一个故事没有讲完，另一个又隐隐地铺展开。

    但当静心地踏实地阅读地时，却突然发现作品的妙处，作家是用缠毛线球的方式，一条条地在主要人物身上缠绕故事和人物。围绕着李禾根，牵扯出校级人物刁子规、曹耀辉、冯坤，再延伸出机关干部裴晓华、刘民潮、黄干事、朱晓天，随后是考生、考生家长、记者、媒体，再回到李禾根的私人关系：同学唐达明、刘译，妻子张秀芹、岳母、老家的人，等等。李禾根是核心，缠绕在李禾根身上的诸多线头，一条一条地密实地包裹其间，一点点加力，一层层加厚，像滚雪球，由一个点，慢慢扩大，充实、膨胀，最终形成了一个坚实的故事体积。李禾根是个万变不离其宗的核心，其他的人物都是因他而生，因他而长，去留都是由李禾根这个人物故事的需要而定，虽然人物很多，线头很多，却都围绕着这一个轴心而转。

    正是因为李禾根这个人物的存在，那些由主要人物而生成的社会关系、同事关系、家庭关系的杂糅相处，人物间走得近了，就会摩擦产生的热量，故事便油然出现；离得远了，会让我们看到那种必要的疏离而产生的美，那种模糊而朦胧的诗意。恰由此让我对主要人物李禾根这个外表铁板一块，却内心热乎乎的人物有了感觉。剩下的问题是，我要看看作者是如何在这个轰轰烈烈的艺考故事下，把握叙事和人物的尺度了。于是，你会不由自主地打开作品，被有趣的故事吸引到艺考世界中去，体会这部异常而又独特的作品。

    小说集中在不到两周的叙事时间里，却浓缩凝练出一个庞大而又丰富的高校艺考世界。参与艺考的不只是那些渴望一举成名的考生们，也有怀着各种各样的想法“死盯着”艺考的各种人物。小说用丰富多彩的故事，复杂而又多样的人性，呈示着这一类人的生存与困境。特别是在聚光灯下李禾根、刁子规，还有那些高雅而神秘的考官们，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会被随时放大、曲解、发酵，成为热点和痛点。这样的故事不是内行是很难写出的。

    读到这里我才想起来去了解现实中的作者古风。如果这个作者不是身在局中，如何窥得这般内幕？原来作者古风的确是个行家，是多年身陷艺考“深坑”的当局者。我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作者用心之苦，用意之深：作者是想用“局内人”的真言娓娓唤醒那些盲目之人。

    于是，我们看到了故事之外的“技术性”的描述。比如，作者有意把艺考的程序“透露”给读者，又把考官们评判的标准明确地告诉那些仍在一头雾水中努力备考的学生们，让他们朝着艺考的正确方向去用心。甚至，我们还在作品中看到了作者颇费苦心地引用的“范文”，告诉读者什么是“好”的作品，什么是能够打动考官的文字。作者从一位久经招生工作的内行者的经验告知那些考生们，努力虽然能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正确的方法其实可能更重要。小说所描述的故事本身，还在暗示着某些落选的考生或许并不是因为其能力和水平不成，可能还有许多外在的、偶然的、不可预测的因素在艺考中起着相当的作用。

    这样分析，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到了作者古风的叙事意图，他用丰富而繁杂的故事、人物关系在讲一种简单的观念，艺考考的是什么？这是一本在生动的故事之外念的考生真经。

    从叙事技术的角度看，作者对叙事的尺度把握相当有分寸，得体恰当。在人物塑造上，叙事的冷与热，温与火处理得恰如其分。李禾根在冷冰冰的底线前存在着温情，甚至于有激情。他做事讲原则，却也并非“一根筋”，他有理想，却也非空想，他追求公正规则，却也懂得柔性与温情。这让李禾根周边的人们感受到了热量在挥发的暖意。李禾根在刁子规都松动的时候，却坚持着所谓的底线与红线时，你会觉得这个人物不可理喻，但当涉及人性、人情的时候，他又暖和起来。他并不像他自己评价自己的那样，是个“无趣之人”，而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充满了柔情与热血的人，是条汉子。

    在故事推进上，作者冷静而又自然地讲述，有缓有急，有慢有快。即有华丽的场面描写，也有细腻的心理推测，既有结构坚实的骨架，也有丰满有力的话语骨肉。作品浑然一体，一气呵成，衔接有序。语言流畅结实。

    阅读《艺考》让我改变了对批评家写小说，理论家搞创作的某种固执偏见。原来他们也可以写得如此严谨周密啊。

    石钟山，作家，编剧，创作长篇小说三十余部，中短篇小说二百六十余部篇。电视剧一千二百余集。作品曾获“五个一”工程奖四次，飞天奖，金星奖，百花文学奖，北京市政府文学艺术奖等。

石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