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过一个花卉店时,一盆看起来枯朽斑驳却又显得苍劲古朴的黄荆老桩吸引了我,老态龙钟的枝干,部分木质已腐朽,可树皮仍活着,虬曲枝条上点缀几片手掌形状的新绿,我对盆景艺术不大懂,面对着眼前富有强烈对比意味的画面时,也禁不住心里一颤,原来黄荆还可以这样美!随即,脑海中又浮现出到童年中关于黄荆的记忆来。
黄荆,在我们老家沂蒙山俗称荆疙瘩,起伏的山岭地上随处可见。贫瘠的薄地也好,偶尔出现的肥沃地也罢,黄荆绝不挑三拣四去选择繁衍生息的安乐地,相反,倒是我们村里人为了生计,经常在这黄荆丛生的山坡上处心积虑地开荒拓地,挤占它们的地盘,以此来伸展自己家的一亩二分地,试图用面积上的增加来弥补薄田的收成。
此时的黄荆如同不折不挠的斗士,和开荒的村民斗智斗勇。在丛生的荒草中,它不张扬,长得也不粗壮,即便是多年生长,依然看不出有做栋梁之材的潜质。弯曲的老茎看似浅浅地浮于土层,如果你以为用锄头三两下就可以把它解决掉,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在这茎的下面是更加错综复杂的根系,且在根系不生在土壤肥沃的地方,偏偏去开裂如龟纹的石头缝中穿插,你不得不放慢节奏,一点点去石头,除老根,这挖掘过程。如果你是一个艺术家,你一定会惊叹造物主的独特匠心,一边感慨这真是做盆景、做根雕的绝好素材。可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村民来说,这比杀猪宰牛还复杂的过程更像是一种折磨。在冬日农闲的时候,有好几次被父亲拉去地头清理黄荆,面对这誓死守卫领地的“顽固分子”,虽然经过秋霜冬雪的折磨后仅是光秃秃的枝干,可仍然久久不能拿下,每每想起,心里总是充满了无尽懊恼。
和父亲在一起的记忆,总是和黄荆不断地战斗,而和爷爷在一起的记忆,和黄荆的相处就温和了很多。那时候乡里人生活尽管辛苦,可大多数还是照着老祖宗的生活方式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爷爷每天忙过地里的庄稼活,都要腾出空来去割袋子青草带回家喂牛,记忆中他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座上结结实实地捆着袋青草,袋子上面总要再覆上厚厚一层黄荆枝条,这些绿色枝条原本张牙舞爪地透露出桀骜不驯,可在爷爷娴熟操作下又被服服帖帖地捆在装有青草袋子的后座上。我总也想不明白这堆小山一样的青草是怎样从田间的小路上运回来的。
记忆中,我只记得到了夕阳落到远山只露半个脸的时候,奶奶就会招呼我,到巷口去看看爷爷回来了没。于是一幅画面在我的脑中浮现出来,在夕阳的余晖下,一位老人背后载着的青草堆就像闪着金光的佛一样由远及近,我大喊着向爷爷跑去,爷爷也会跳下自行车,和我一同说笑着往家赶。
在家门口,爷爷会将新割的黄荆枝条到堆在墙根下。夜晚的乡下蚊虫多,奶奶此时便会燃起已晾晒了几天的半干半湿的荆条,就在方寸的天井中间,在一个不知道用了几世的石头火盆中,荆条在噼里啪啦的声音中浓烟升起,一股特有的草药味儿也随之弥漫开来。起初,这种怪味道,闻起来很不舒服,夹杂着有时因火势未燃充分而腾起的浓烟,直刺眼鼻。在咳嗽声和揉眼睛的同时,我会迅速地将头钻入奶奶怀里,而此时奶奶也会拿起那把大蒲扇,一面抚摸我的头发,一面狠狠地替我赶着这缭绕的烟雾。爷爷倒是满不在乎,他总是笑着说,不怕不怕,先苦后甜。他随手扭开收音机,将声音调到最大,雷打不动的“单田芳”仿佛和爷爷约好了似的,一分不差地在“小匣子”里说起书来,配合这燃烧的黄荆慢慢渗入的味道,我一度怀疑是这烟雾将单老的嗓音熏成了沙哑。就这样,这股燃烧的草药味,在童年的夏夜里,将我记忆熏了又熏。至今,当我看到“黄荆”这两个字想起那挥之不散的气味。
那样充满劳作而又写满惬意的夏夜,短暂地只有这几个镜头,我想把记忆从遥远的那一头扯过来好好端详,可过去的时光如同水中月影,越是想靠近就越是模糊。岁月远去,一个个阶段,不仅没能让我多去看看爷爷奶奶,反而将我和他们距离越拉越远,后来他们先后离世,终将那仅存的夏夜的镜头凝成一框记忆,当年燃烧的黄荆在我的生活中驱蚊的意义已不复存在,我发现,这传了不知多少辈儿的生活经验也慢慢地上年纪,也变老,最后也将会像爷爷奶奶一样埋进后山的黄土中。
现如今,因工作漂泊离开家乡,居于城市一隅,远离了曾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的山民,也远离了与倔强黄荆相爱相杀的童年日子,只有阳台上那盆黄荆,还不时地提醒着我的记忆。
责任编辑:谢宛霏
山东临沂红旗小学教师 张文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