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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2月07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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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欲晚,月明归否?(随笔)

吴伟珍(25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2月07日   07 版)

    那条路从眼眸慢慢浮现出来,路的尽头是小桥流水人家,绵绵不断的青山,潺潺河流,田连阡陌;路连着老的房子,新的房子,高低不一;在十字交叉路口,是村里的候车亭,我站在路的这头,远远望去,在一棵枇杷树下,站着一个笑意盈盈的老人和一辆老五羊自行车。

    他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变得突稀骤白,挺直的身子已经开始变得佝偻,爬满皱纹的眼睛渐渐对世界失了色,耳朵也对世界失了声,岁月就像堵墙,把他与世界隔离开来,却唯独总能透过行动不便、视线模糊、声感不清的那堵墙快速认出我来,欢喜地对我喊上一句,“妹里,你回来啦!”(妹里,客家话,父亲对女儿的爱称。)

    在那个物质极其缺乏的年代,为了生存,父亲学了一手补锅、修理煤气炉的手艺,平日靠补锅赚钱。此后二十多年里,他便带着修理的工具,骑着自行车去本村、邻近的村庄工作,一人养活全家,艰苦不堪,却又快乐知足。

    不知是否是他意识到自己的记性一天比一天不行的缘故,嘴里开始频繁念叨着他跟我所有过往,嘴里也开始担忧着我触不可及的未来。

    我从小体弱多病,夏日小伙伴们蜂拥而出,他们去稻田里的稻草人堆里玩捉迷藏、拿着手电筒去河里摸鱼……而我则是自己一个人跑去柚子树上找知了壳,放在袋子里送给村里的医生当药引子。

    我累得直接回家躺下,父亲瞅着我青菜色的脸蛋说:“记得点蚊香啊!你本身就贫血,经常晕倒,不要再让蚊子把你的血给吸没了。一个蚊子咬一口,你就没血了。千万要记得呀!”

    “我用被子盖住我的头了,它咬不到我的。”不想起身点蚊香的我回道,直接倒头大睡。半夜起来上厕所,在床底下我却看到了老爸等我熟睡后给我点的蚊香。

    父亲,除了对我关怀细微外,总是能满足我儿时的所有要求。上小学那会,我看见邻居小妞穿上漂亮的新款靴子,就像中了魔,一向懂事乖巧的我竟固执地想要把靴子买回家,幻想穿上它变漂亮的自己、变开心的自己。我握着父亲的手死死不肯放,拉着他去卖鞋的店里。我盯着靴子不肯离去,就铁定赖在店里了。父亲看了眼新款靴子上的标价,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塑料袋子,再从红色塑料袋里拿出一沓包好的钱,一张张点,细细数,数了好久才数够,然后把钱整整齐齐地递给老板,让老板帮忙把那双我喜爱的靴子打包好。

    热闹的集市对于小孩来说,是最有吸引力的。某天假日,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去赶集玩耍。我吃着糖葫芦,逛街中无意听到小鸡叽叽叫得美妙,是卖小鸡仔的。我蹲下来看着毛茸茸的可爱小鸡,心生怜爱,想把她们带回家去。跟着一起来赶集的邻居麻婶看着我犯傻的样子,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微笑,对我父亲说:“一个小屁孩,自己都照顾不好,还需要大人照顾,怎么可能自己照顾好小鸡,买回去了可千万别把小鸡养死了……”父亲低下身子来,仔细端详着我摸小鸡的样子,眼神慈爱。他不理会麻婶的话,让我挑选了三只自己中意的小鸡买回去。一到放学我就跑着赶回家,带着小鸡去田野、草地散步,去小溪流喝水。后来,我把小鸡养得越来越大,比那些大人圈养的鸡还大,还好看。我笑了,父亲笑得比我更开心。

    记忆深处还有在村口相互等待的难忘时光。六岁那年的一天夜里,父亲去的村庄比较远,延长了回家的时间。我迟迟等不来父亲,竟然拿着一个手电筒就跑了出去,安安静静地站在路口等他。一听见远方传来点声音就立刻打开手电筒,查看是不是父亲回来了。终于等到他回来时,等来的却是他的怒气:“你不是害怕黑夜嘛?怎么就一个人跑出来了?不是让你听话,在家里等着我?黑灯瞎火的,你自己一个人出来,万一被水婆子抓走了怎么好?我上哪里去找你呀?找不到你,我该怎么办?”

    水婆子是我们村里大人用来吓小孩的,当小孩屡教不听,大人束手无策时,就用来吓小孩,让小孩乖乖听话不闯祸的。但经过那次,听到他严肃的口气,让我一度怀疑抓小孩的水婆子是真的存在——她是我那连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都觉得害怕的人物。

    看他如此生气,我以为自己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错,被他吓哭。我哽咽着,吐了一句:“我怕黑夜,可是我更怕看不见你!”月色下的父亲,厚实而温暖,眼里尽是愧疚和心疼的泪花。

    回去时,他把我抱在自行车前座上,右手抱住我,左手抓着自行车的把手。我坐在车上,他走在路上,就这样慢慢地推我回去。

    其实,我在路上等他就只有那一次,更多的时间都是他在等我。我在县里读高中,星期五放学都要赶着坐末班公交车回家。回到村口时,往往天已经黑了,村里夜深人静的,狗一听到点声音,就开始狂吠,并狂跑而来。它把夜里来村的人都看作是贼人对待,先是向着声源处狂吠一阵以示吓唬,若是见人仍没有离开,便四腿一跃,亲自跑过来视察,纵然我使尽全身力气逃跑,也终究是跑不过的。所幸我每次一下车就可以看见父亲早早就坐在那里等我,每次都能准时接我回去,不用我一个人独自在黑乎乎、静悄悄的村口害怕。我读书放假回去了多少次,他就来接了我多少次,没有遗漏过一次,也没有晚到过一次。再之后,就是他在那条路口接工作的我回家。

    父亲老了,常常记不住好多事,连煤气用完了这生活日常小事也记不住了,只得在一本黄皮笔记本上写上:“9月8日,打电话叫游古充煤气”(游古是村庄里负责充煤气的老板)。而他却记得跟我一起的成长点滴。他说他一想起来,便越发觉得那时候的美好,所有的一切他甚至记得比我还清晰。自己犯浑的还有一次,每个星期都要打电话给父亲,有一次因工作实在忙,过了大概十多天,将近两个星期,忘记给父亲打电话了。没有接到电话的父亲,主动打电话给我,一接通就着急地问道:“妹里,你怎么那么久都不打电话回来,出什么事了?”“爸,我没事,就是工作最近比较忙忘记打电话给你了!”挂掉电话后,我一边工作,一边下意识地想,我在公司上班,能出什么事?再后来,知道父亲一直怕我在外面工作或者跟人相处时,会因为没有心机让自己吃亏,只是希望我能多长个心眼,能在自己一个人时也保护好自己。

    那天想他了,我特意请假回去。搭车到村口时,夜色还是像以前一样黑,但皎洁的月光把河流、稻田、房屋照得发亮。我沿着那条路走,虫声鸣鸣,河流哗啦,树叶在夜风中摇曳作响。朦胧中看见了一位老人骑着自行车缓缓而来,嘴角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眼里闪着点点星光,他来接他最疼爱的女儿回家了。

    还是那条路。我猜想他一定在这里默默怀念了很多次,想我小时候上学回来,他来接我回去的美好光景。而我也无比怀念那清辉的月光照亮了整个村庄大地,四周寂静弥漫,有他一人在等我归来,满心欢喜地接那个背着书包的我回家。

    二十多年来,他在那条路,在很多个数不清的夜晚开心地接我回家。而最后,我却在那条路,跪在送葬队伍最前面,泪送他离去。

    “爸——”一声有力,嘶哑的叫喊声穿破人群里的哀哭,响彻天空。

    夜色来临,月亮又慢慢升起,照亮了大地,我在寂静无声的荒原里寻找着以前在村口等我的他,天色已晚,如今,他在哪里?还会用另一种方式回来吗?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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