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读诗。
我选了一首《湖畔的水仙花》,作者华兹华斯,英国诗人,1770年出生,1850年去世。那时他80岁了,在他所处的时代,肯定是为数不多的长寿诗人。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
在谷底与山峰之间飘荡
偶然间,看见
一片金色水仙开放
在风中,在湖畔,在树下
它们盛开,它们轻舞嬉笑
连绵不断,像繁星灿烂
在银色的河流里闪闪发光
它们沿着湖湾的边缘
延伸在无尽的方向
只是一眼,我看见一万朵水仙
欢乐中尽情摇曳
荡漾的波光也跳着舞
水仙的欢乐胜过水波
在这样的伙伴身边
诗人怎么会少了喜悦
我看了很久,却没有珍重
这景象带来的精神宝藏
当我躺在床上不能入睡
或心神空茫,或默默沉思
这景象常在我面前重现
我孤独时刻来临的福祉
于是我的心里溢满了幸福
和水仙一同悄然起舞
这首诗的中文译本较多,许多名家译过,许多网友译过,读着都不错。一首中规中矩、并不复杂的诗,翻译之后的差别不大,只是看谁的用词更顺畅,语感更好些,符合那个时代读者的感觉。
这首诗还有个流传更广的标题,《我好似一朵流云独自漫游》。我觉得这标题不错,一是因为那个时代,无题诗比较多,或者直接用第一行诗为标题;二是因为诗中的主角还是诗人自己,水仙花只是诗人回忆中的客体,让主角进入诗题,看起来更好一些。
诗的前几段告诉我们怎样写景,后一段告诉我们怎样抒情。
请注意这一点:写景和抒情都有身份限定。一个独自漂游的人,可以悠然自在地欣赏大自然的美景。他把自己比作一朵流云,暗示他排遣孤独、向往自由的心情。如果我们在初学写诗阶段,并且跟着华兹华斯学写景和抒情,领悟这些就可以了,已经有了挺好的开端:写诗时遵守自己的身份限定,还要争取把被限定的东西放大,写到丰富才好。
可是,在这首诗里只能看到这些,离华兹华斯就差得远了。
在他那里,有风景描述的诗大多是歌咏心灵成长的。
比如这首写到湖畔水仙的作品,前面写景用的过去式,后面抒情用的现在式。作者看见风景的事情发生在过去,写诗的当下是对彼时情景的回忆。所以,整首诗的主旨就不是描述一个风景,而是描述一个诗人在回忆风景的过程。
华兹华斯有个诗学主张,一切好诗都应该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也应该是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
这首诗就是这种观念的实验。
当时看到的,与现在回忆中的,这有什么区别呢?
水仙的情景留在作者的脑海中,多年以后再想起来,水仙已经变了,是作者用内心之眼看到的水仙,所以就有我是孤独的流云呀、跳舞的花儿这些内容,想象出来,加入描述。
有位眼力独特的欣赏家说,华兹华斯写这首诗,是个发现——遗忘——再发现的过程。作者通过回忆到天真烂漫童年时代发现的风景,滋养当下虽然成熟却有些麻木的内心,于是他以儿时内心没有的、成年内心才有的艺术和哲学的眼光,再次进入儿时的见闻,获得一种动力,也就是诗歌的灵感。这灵感在哪里呢?它在你用内心之眼看见了这件事物,同时也把内心完全融入其中的时候,才会像流星一样闪现。
这种说法与华兹华斯研究者说的不一样。研究者说,这首诗是华兹华斯34岁时写的,看见水仙花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情,不是童年时代的往事。如果是这样,前面欣赏家的说法还有意义吗?
我们是诗歌写作者,对我们来说,那位欣赏家的话,只要稍加改动就好:
——回忆以前发现的风景,以当时内心没有的、现在内心才有的艺术和哲学的眼光,再次进入那时的见闻,获得诗歌的动力和灵感。
至于以前看见的风景,是发生在两三年前,还是发生在二三十年前,都是发生在过去,有什么实质的区别?
举个摄影创作的例子,让你更容易领会:我知道一位摄影家,他很成熟,每次拍摄风景都有优秀作品,在许多人眼里是大师级别。他有个习惯,挑剩下的底片都收起来,过几年再看一遍。那时候摄影家艺术和哲学的眼光变了,或许从中发现更好的作品。
写诗的情况也有相似。你当时看到的景物,有的能引起你的强烈情感,也许当时就写出一首好诗;有的当时写不出来,需要过去很久,某一天回忆起来,成为一首诗的动力和灵感。
这就像华兹华斯说的,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也应该是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
很多诗人也说过类似的经验,但他们只是笼统地说,情感或感受需要过滤,需要沉淀,才会在某一天写出诗来。他们漏掉了“在平静中回忆起来”这个因素,漏掉了“艺术和哲学的眼光变得更好,才能再次进入那时的见闻”这个过程,漏掉了诗人本身的心灵成长。
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告诉你。我的经验没有华兹华斯的经验更好。
某年,我一个人去青海湖畔,那里的风景与华兹华斯看到的相似。他看到大片水仙花沿着湖畔延伸,直到无尽;我看到大片油菜花沿着湖畔延伸直到无尽,看到纯黄的油菜花,纯蓝的天空,纯蓝的湖水。那时我的强烈情感,也与他看到水仙花时相似,可是我不能单纯模仿他的方式写油菜花,那首诗就拖延下去,等待一个时间,我的心灵变化之后,也许会写出来。
再问一次:为什么需要平静的回忆呢?
平静时更容易领悟。
华兹华斯说过,我们的生命中有若干个凝固的时间点。那些时间点卓越超群,瑰伟壮丽,让我们在困顿之时为之一振,并且弥漫于我们全身,让我们不断爬升。
在追忆自然山水美好形象时,崇高的思想、雄浑的融合、心智和景物的活泼交往,都是华兹华斯诗歌特的长处。
在《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记忆的颂歌》中,他写道:
为了早岁的情思
为了迷蒙的往事
它们,不论怎样
总是我们整个白昼的光源
总是我们视野里主要的光焰
有它们把我们扶持,把我们哺养,
我们喧嚣扰攘的岁月便显得
不过是永恒静穆之中的片刻
……
因此,在天朗气清的季节里
我们虽幽居内地
灵魂却远远望得见永生之海
这海水把我们送来此间
一会儿便可以登临彼岸
看得见岸边孩子们游玩比赛
听得见终古不息的海浪滚滚而来
华兹华斯具有超过一般诗人的内在敏感,对诗歌有长时间的深刻思考。
他从亚里士多德那里得到启发,诗歌是崇高的,是所有写作中最有哲学意义的。诗的目的是真理,不是个别的、局部的真理,而是普遍的、经常起作用的真理。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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