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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2月28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这一切,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爱情进行预演

冯渊(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3年02月28日   02 版)

    在知慕少艾之前,男生大都会有一个自己的亲密同伴。琴童约翰·克利斯朵夫有个密友——富商的儿子奥多,我也有占据情感记忆多年的男生。

    我14岁读罗曼·罗兰的这部巨著,“奥多”一节我读得面红耳赤,心跳如舂。等我稍微年长,听弟弟说他交友的困惑,立即将自己当年的摘抄本找出来给他看,希望这种无言之教能让他从情感的苦恼中突围出来。可是弟弟读了半天,不明所以,退还给我了。这种独家私藏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我当时疑心弟弟没有一颗善感的心,后来想,他没有阅读全书,哪能凭借我片言只语的摘录了解这两个男孩之间发生的故事呢。

    今天,我重读这个章节,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悸动。我完全像一个局外人。那时,我会为了一些句子神魂颠倒,如果谁在我面前说一句这部著作的不是,或者对这种隐秘的、强烈的情感表示一点不解或者轻慢,我肯定要冲上去跟他打架。

    后来,我看到普鲁斯特说,“罗曼·罗兰的艺术是最肤浅的,最不真诚的,最粗俗的”“他写出的是矫饰的作品,而不是新颖的作品,在这方面他比今天所有的作家都低等”。花半年时间读完普鲁斯特的鸿篇巨制之后,我相信普鲁斯特这样说自有其充分的理由。但14岁之后至少有10年时间,我对约翰·克利斯多夫仍抱有浓厚的好感。我留恋的是自己少年时期阅读这部作品的心境,当时的我,觉得自己就是克利斯朵夫和奥多的异国知音。他们初见的悸动、害羞,和随之而来的忐忑、吃醋,他们无视彼此的阶层差异、性格差异,彼此欣赏,渴望在对方面前毫无保留地呈现自己的心灵,他们拉着手在野外狂奔,他们的热情被其他人不怀好意地窥视和污蔑……我太懂了,这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我身上。如果再晚个五六年我才接触这部作品,它对我的影响会急剧缩小。

    柔嫩的心灵就像贫瘠的土壤,需要及时的雨水、春风和阳光。如果照拂不及时,土壤就会逐渐硬化、板结,等世俗生活教给人足够多的生存技法之后,那些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就会被视作幼稚。因此,读什么书,何时读这本书,也是一件暗含机缘的事,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我的奥多其实未必是某个人,他是多个人的集合,加上我的想象,一起雕琢出来的。

    他首先是我的初中同学孙一鸣。

    他白净面庞,永远含笑,衣饰整洁。我不知自己留给他的印象是什么,但从仅存的照片看来,我也是面如满月、时刻傻笑的人。初一初二我们没有什么交往,初三如何走近的,记不起来。大概双方最初都是“以貌取人”吧,我疑心那时我们都还没有长出心灵这种东西来。我们走近时,居然有一种强烈的排他性。班上有个面目凶恶的男生相靠近我们,每日都用监视的眼光盯住我们每一点亲密的举动,我十分厌恶,孙一鸣性格比我温和,他只有九分厌恶。

    不久,有个黑胖的男孩想靠近我们,他虽然面目粗陋,但心思细腻,跟人交往知道分寸,特体贴人,我对这个男孩就有三分接纳,孙一鸣却有五分接纳。我们常常为了这些细微的不一致闹脾气,但最后都彼此道歉,没发生大的不愉快。

    初三毕业,我们突然失联了。我考取了师范学校,他到邻县补习去了。那个暑假,我午睡醒来,觉得天都是黑的。我忍受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我天天都在想,如何才能与他时刻说话呢?那时的影视有《永不消逝的电波》,我想能不能也自制一架电台,给他发送密电码呢?

    以我仅有的电磁学知识,最多设计出一长一短的电磁信号,就是控制接通电源和切断电源的时间长短,发出“滴”和“滴——”两种声音。但这种声音怎么跨越空间进行远距离传播,我还没有学习。在欲醒未醒之际,我长时间沉浸在这种想象里,时间久了,那架发报机仿佛真的被我制作出来了。我能在这种臆想中放松自己的思念情绪。那种夏天午睡醒来的惆怅伴随了我好多年。后来,每有不愉快,我都能在欲睡未睡之际用臆想安置自己糟糕的情绪。

    在即将升学离家的时刻,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托同学转交给他。我平时的作文写不满600字,这封信我写了6页。那时我们还不习惯用热情的字眼表达自己的真实心情,我描述了自己恐怖的梦境,暗示我们的分离。我记得这封信是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8个字开头的,我疑心这是极开阔、极深刻的好文字。

    他复读一年,填报志愿时征求我的意见,我说,你报我现在就读的学校吧。他真的报考了这所学校。那年9月开学,我想去车站接他,但学校组织接站的人太多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跑到了离车站还有几公里之遥的秋浦河大桥上接他。车子不会因为我站在那里就停下来,我也不知道他是哪一班车,我感兴趣的是独特的仪式。他当然不知道我在河边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们终于又同学了,宿舍居然在一层楼,他在楼梯口,我在最东头。我们常常能见面,他每次见我还是那温柔腼腆的微笑,但不知说什么了。彼此亲情仍在,各自的学习兴趣却相差甚远,我们没有一次共同远足的经历。那正是我读克里斯多夫的时光,我心里暗暗将他期许为我的奥多,但他毫无知觉。

    我们在平静无痛中自然分割开来。

    我宿舍一个男生,钱信宜,言辞不多,喜欢看书。我们常常邀约一起去学校附近的烈士陵园背书。我突然和他走得非常近。只要他一个眼神,我就明白他要说什么;只要是我的观点,他都怀着热烈欣赏的心情接纳。

    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特有的情感,不屑于同任何人分享。所以,我只有觉得环境安全的时候,才在他面前言笑晏晏。大众场合,我担心被别人窥伺,见到他,就不打招呼,不笑,甚至刻意作出严厉、生疏而陌生的表情。我以为他能理解我的苦心。

    有一次他和另一个同学打球回来,十分兴奋,他顺便招呼我,我突然觉得受到了伤害,就用冷漠的眼神瞟了他一眼,不说一句话。我没有想到这个眼神彻底葬送了我们的友谊。

    他是一个十分敏感的男生。他愤而写下了五六页日记,控诉我的忽冷忽热,批判我在玩弄友情。文字中间,看得出他真诚的痛苦。这篇日记被他的另一个好友抄录下来,而我,居然是从这个抄录的同学手中看到钱信宜对我的极端不满。我恳求抄录的同学销毁那几页日记,我是被误解的,不希望这样的误解被传播和放大。我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跟钱信宜解释清楚。可是不久,那几页日记在宿舍里流传,我和钱信宜的友情也无可挽回地消殒了。从此以后,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以迄于今;而我,早就被抛出了他们的友谊圈之外。

    这种分离在今天看来根本不算什么,那时,我还是觉得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抽了一个耳光。

    几十年来,孙一鸣与我还时有交往。最近一次见面是我回乡。他带着夫人和孙子参加欢迎我的一次宴聚。整个晚餐时间,他没有坐到桌前,一直在旁边的小桌子上听任孙子指挥,在玩一种小孩的游戏。孙子一有不满就大声呵斥,而他,总是温柔以对,像个慈祥的老太太。他的夫人,也是我往昔的同事,当过多年局长的她,与我们觥筹交错,锐利的声音在酒桌上空回荡。

    钱信宜毕业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没有任何联系。听老同学说,他过得不太好,怎么不好,说者语焉不详,我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听说那位抄录他日记的同学,做生意赚了钱,每年都资助他。他们成了一生一世的好友,而我,在无意间成了他们友情最初的养料。

    不久前,柳鸣九先生去世。朋友圈都在晒法国文学。柳先生在法国文学传播和研究方面的贡献,至高至伟,我作为一个受惠的普通读者,想起了他为罗曼·罗兰这部著作写的激情洋溢的序言,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候糊里糊涂阅读的这部巨著时的心情。从书橱里找出这部书,回味当初的悸动,那已是遥远的过往了。但是,生命中突然的相逢,一下子就打开心灵的大门,以为有千言万语要向这个对象倾诉,在生命的某个时分,固执地相信,只有这个特定的人才能懂得心里的一切——这一切,并没有彻底从我们的生命里消逝。

    短短几个月过去,一切都烟消云散。但是,又似乎未能彻底消散,那些残存的气味,如尘烟飘荡在岁月的缝隙里,将逝去的时光折射出一些美妙而又虚幻的色彩。

    十四五岁,奥多们,一一离我远去,那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爱情进行预演。

这一切,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爱情进行预演
刘飞鸣:从容驾驭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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