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诗里的某些奇特的构想、奇异的感觉、奇绝的词语组合,让你能肯定自己的首创,特立独行,独一无二。可那时你还不知道,有可能别人写过了。
比如1980年代,我有一首诗写到敌人:“你曾想做个勇士,你和敌人流同样多的血……”那时我以为,在我之前,不会有谁把敌人写到自己的诗里。
有人更早写到了敌人,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首位获得诺奖的亚洲人、写了十几部小说几十部诗集几千首歌曲的泰戈尔,曾经写到了敌人。他是这样写的:“一定要小心挑选敌人,因为你会发现,你自己和敌人变得越来越像。”
再后来读到鲍勃·迪伦的一首诗,名为《约翰·布朗》,用战场归来者的语感描述:“我在战场上想,老天,我在干什么? /我在杀人,或者为杀人而牺牲。/敌人走近的时候我最心慌,/因为他的脸跟我一样。”
再想一想,还可能有比泰戈尔还早的。
比如尼采,他写道:“与恶魔战斗的人,要小心自己变成恶魔。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这里的恶魔,也是一种敌人。对此,我简单的理解是,与强敌战斗的时间太长,会有过多关注和互相影响,让自己越来越像对方。
把几个人的作品片段放在一起,是借用了批评家萨义德的思考方式。萨义德认为,各种观念和理论,会在人与人、境域与境域、时代与时代之间旅行。他还认为,真正生效的文学的、思想的阅读,只能是对位法的阅读,看似距离遥远的一些作品拿来对位研究,可以碰撞出特别的趣味。
特别的趣味?
现在我坐在咖啡厅里,吧台边有一本《红色天空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鲍勃·迪伦诗歌集》的第七分册,西川、李皖等人翻译的。我记得,有人拿迪伦的诗与惠特曼、叶芝、兰波等人不同年代的作品比较,比出了趣味。这好像是对的,迪伦就曾把轻狂无忌、完美追求的兰波诗歌,当作自己主要的灵感来源。
很快翻到了那首《红色天空下》,全诗如下:
有一个小男孩,有一个小女孩
他们住在一条小巷在红色的天空下
有一个小男孩,有一个小女孩
他们住在一条小巷在红色的天空下
有一个老人住在月亮上
夏日的一天他打此地经过
有一个老人住在月亮上
夏日的一天他打此地经过
有一天小女孩,所有事对你来说将变成新的
有一天小女孩,你将得到像你鞋子一样大的钻石
让风低低吹,让风高高吹
一天小男孩和小女孩双双在一个馅饼中烤着
让风低低吹,让风高高吹
一天小男孩和小女孩双双在一个馅饼中烤着
这是通往天国的钥匙,这是那小镇
这是那匹瞎马它领着你乱转
让鸟儿唱,让鸟儿飞
一天月亮上的人回家了河流变得干涸
让鸟儿唱,让鸟儿飞
月亮上的人回家了河流变得干涸
这首诗颠覆了我印象中的迪伦,那是《暴雨将至》《答案在风中飘》中天马行空的年轻人。而在此时,天马收住了缰绳,狂风收住了暴雨。
说一说这首诗的标题。如果傍晚天空发红,明日就会天晴;如果早晨天空发红又发黑,当天会有风雨。传统文学中很早就有这样的隐喻。这个隐喻说:人们知道分辨天上的气色,却不在人的精神高处分辨善事与恶行,让世上充满了混乱。从标题来看,写这首诗的迪伦,仍然与沉沦的时代有关系,仍然想要反映时代和创造时代,但他开始大量使用隐喻、意象,有意隐藏无数线索,诗风变得深沉隽永。
写诗的人,有很多路通向前方,寓意深刻是一条,意味悠长是一条。绝大多数人走在其中一条路上,极少数人却能把两条路打通,成为一条扇形的宽敞领域,这是缘于天性和能力的不同吗?
诗人挑选他面前写诗的路,诗歌的道路也挑选写诗的人。这一点有机会再说。
对于现代诗人,民谣是不能忽略的。诗经时代,民间写作的风、雅(一部分),就比官方写作的雅(另一部分)、颂好了很多。到了现代更是这样:像彭斯改写的苏格兰民谣一样,散发出现代诗才有的温暖;像叶芝改编的凯尔特民谣一样,拥有了现代诗独特的清新。
迪伦比他们走得远。他发行于1990年的第27张录音室专辑《红色天空下》,是文字简洁的民谣,更是语言干净的童话体。这简洁和干净,带来了扑面而来的温暖和清新。
“有一天小女孩,所有事对你来说将变成新的/有一天小女孩,你将得到像你鞋子一样大的钻石/”
这连他4岁的小女儿都听得快乐,能听到一个父亲的祝福,还能听到父亲对未来世界的童话般描述:让风低低吹,让风高高吹/一天小男孩和小女孩双双在一个馅饼中烤着/……这是通往天国的钥匙,这是那小镇/这是那匹瞎马它领着你乱转/让鸟儿唱,让鸟儿飞/一天月亮上的人回家了河流变得干涸/
后来,那个小女孩长大了,经历了不乏风险的几十年,才听懂了父亲诗歌对将要到来的那个世界的预先提醒,明白了古往今来的生活,果然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长大的女孩才能知道,迪伦的民谣和童谣并不平淡,还因为意味悠长,其中的寓意更加深刻。
在一个红色的天空下,在一个馅饼中烤着,让那匹瞎马领着乱转,月亮上的河流变得干涸,这些都是现实社会的隐喻。在那样的生活里,人们感到干渴、感到煎熬,一片茫然,没有方向。
要是你也想写这种风格的诗,就要注意了,它也是有许多约束的:
可以直白却不能浅白;
可以含蓄却不能含混;
可以是真的深刻,却不能假装深刻。
也就是说,一个人要去掉内心里的浅白、含混、虚伪,才能写出像样子的诗歌,才能豁然地面向大众,才能既有崇高的文学品质,又有强大的大众影响力。
几年前,我去了中国古代诗人李白的故乡,在四川江油认识了一些诗人。说实在话,他们敬畏诗歌的伟大意义,他们的现代意识很强,诗歌语言的感觉很棒。他们作品中的诗歌品质,可以与一千多年前的李白相比,但他们的大众影响力远远不如李白,现在是这样,以后大概率也是这样。
于是我清晰感觉到一位诗人的大众影响力是多么重要。
我们通常的路径是先提升个人诗歌品质,然后再想到大众影响力的问题。可是迪伦恰恰相反,他的诗歌是用来演唱的,他的每一首诗都有数万热情到狂欢的听众。把他算作游吟诗人的话,古今的游吟诗人很多,这种盛大的现场只属于他自己。
他是有了大众影响力以后,再提升自己的诗歌品质。
“音乐无论如何对我都是不够的,我追寻伟大的语言和节奏的跳动。我知道曾经陷入民谣当中,它不仅仅是严肃的东西。歌曲中充满了失望、悲伤、欢欣和超自然的信仰,太多更深厚的感情。”他说。
“我觉得自己先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个音乐家。我活着像个诗人,死后也还是个诗人。”这也是迪伦说的。
诗歌品质那么好,大众影响力那么大,这是迪伦全新的诗意表达、独有的诗性力量。2016年诺贝尔奖颁给他,也可能看中了这一点。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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