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云总是极淡的,像一片片染了素白色的鱼鳞。风一吹,就倏地散开,映在海蓝色的天际。
一小块一小块的。
那时我总爱半倚在葡藤下的摇椅上仰头看云。
天那么高,云那么淡。
外婆将一个黛棕色的颅圆瓷缸搬到院子里的石桌上,眉眼盈盈,笑成了一朵花儿。
“这孩子,盖上薄毯,别着凉了呀……”
鼻端飘进一缕一缕酿甜的气息,糯糯的,绵绵的,是酒醅的味道。
我收了书本腾地跳下摇椅,立在她身旁。
外婆每次做了好吃食总是要分散给街坊的,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那个跑腿的,一碟一碟的挨个送过去,再端回来一碗一碗的其他吃食。瓷缸里盛得满满的酒醅瞬间陷了下去,周围零零散落着小山堆似的发酵后的莜麦。
我端起其中一碟,向门外走去。外婆又唤住我,跑到后院的园子里,摘了一大把红得发黑的樱桃,放在瓷碗里,让我一并送过去。
宋叔家里只有娇娇在,她见我来,从沙发上弹起来:“我们去大涝潭里抓蝌蚪玩呀!昨天张鑫和他弟弟抓了一瓶呢,给我分了几只,就在院子里。走!我给你看……”她抓着我的手拉我去看。
塑料瓶里浮着几只黑溜溜的小蝌蚪,多像个逗号呀!我不由得看呆了,也想捉几只来养在小瓶子里,便匆匆跑出去:“你等等我呀!我送完酒醅就过来找你……”
回家之后急急忙忙拿了一碟往崔爷爷家跑,崔爷爷背着手在门口踱步,瞧见我喘着气向着他家门口跑,隔着大老远朝我挥手:“呀!酸酸这次又端的啥呀?”
我一边喘气,一边纠正他:“不是酸酸,是晗晗。”
崔爷爷老是记不住我的名字,时而唤作“酸酸”,时而唤作“甜甜”,愣是唤不成“晗晗”。
他眯着眼睛笑,接过我手里的酒醅,塞给我一大把水果味的硬糖。
而陈爷爷他却把我的名字记得清清的,我刚一进门,他就唤道:“呦!晗晗来了呀。”不过他老喜欢唬我,他说后山的新尧路上有人贩子,专割小孩子的耳朵,我要是不听话,他就让他们抓我走,还说要带我去北道吃31号面皮。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吃31号面皮。
我总觉得它又咸又腻。
我喜欢吃清清淡淡的东西。
可陈爷爷总是固执地坚持大家说好的东西就一定是好的,哪怕它实际并没有迎合每个人的口味。果真我刚一搁下酒醅,他就拎着几袋31号面皮兴冲冲地大声对我说:“来!拿回去呀。”
我接过来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跑,我还要去和娇娇捉小蝌蚪玩呢!我得赶在外婆午睡之前回来,要是被外婆发现了,她准不让我去。
外婆说大涝潭里淹死过好几个人。每次从那里经过的时候,她都极其紧张地死死攥住我的手,生怕我一不留神掉下去。
我才不会掉下去呢!我可机灵了。
可惜外婆却老是看不出我的机灵。
终于只剩徐姨家了。
徐姨坐在院子里的小木凳上聚精会神的织着毛衣,毛线团在竹篮子里滚来滚去的。
我放下酒醅就往外跑,边跑边喊:“徐姨我走啦。”
“哎!慢着跑,摔出个大印子……”
徐姨的手艺可好了,她总会在毛衣上织出许许多多好看的图案,又新鲜又别致。她还给我织了一件靛青色的毛衣马甲,上面旋着好些花纹,比买的还好看。
还没到家门,就瞧见娇娇站在桥头冲着我喊:“带上瓶子呀……”我胡乱找了个塑料瓶子,就跟着她去捉小蝌蚪。小蝌蚪多好玩呀!还能变成小青蛙呢!语文课本里就有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
湖畔的风凉凉的拂过脸颊,槐花的香味一阵一阵的扑过鼻端,我们把袖子高高挽起,在水波荡漾中嬉笑打闹,满载而归。
可时光绕啊绕,却绕成了一个死结。
徐姨走了,宋叔走了,陈爷爷走了,崔爷爷走了。
最后,外婆也走了。
他们随着我童年的鲜活记忆变成一页一页黑白色的默片,消失在时间的褶皱里,变成了一座一座小小的坟茔。
再也不负相见。
只是,每次想念的时候我都会习惯性的抬头看云。
那大朵大朵洁白无瑕的云。
责任编辑:龚蓉梅
兰州工商学院学生 宋晗(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