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我一个人去青海,看了太多自然景观,却没有去访问诗人昌耀,那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了。说来让我有一点愧疚的,实际上是另一件事,那时,我对昌耀了解太少,没读过他几首作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昌耀写青藏高原的诗很多,他十八九岁去了青海,到死都留在那里。
他熟悉那里的一切。
写作者要写熟悉的事物,包括帮助他精神成长的自然环境。在这方面,没有比青藏高原更合适的地方了,就说那种空阔、辽远吧,你在其他地方也会体验一些,但是怎么能与青藏高原相比?
藏族出身的小说家阿来,是从诗歌开始的。他熟悉的地方有美丽的诗意,比如,“阳光照亮了什么/石头台阶,农具上光滑的木柄/风吹动檐角的铃铛和草药/我想在这村里有一个金黄花园子:竖有一排白桦木的栅栏/新娘赤脚站在干净的走廊/”
这里的环境,按照一位网友的说法,有宁静、安适和稳定感,显而易见是诗人渴望之情的物化,想遇见也想拥有。新娘“赤脚”站在“干净”的走廊,那样的美感,想必是作者看过的场景。
熟悉又亲切,像一场回忆。
写作者的成长环境不一样,有的地方给人的精神启示多一些。
有个例子,一个年轻喇嘛对阿来说,我看那些山,一层一层的。我觉得有一天,我的灵魂会踩着这些梯子去到天上。这句话影响了阿来的目光,此后他再看到一列列群山拔地而起,逶迤而去,就好像看见了大地的阶梯,向上延伸到青藏高原。
如果你在写诗,并且觉得阿来的小说散文有诗意,对你有启发,不妨找他的诗读一读。他的所有作品都源于诗人的梦想。
至少要读阿来那首《群山,或者关于我自己的颂辞》,他的感觉真不错:
我正站在岷山之巅
看到所有河流都巨手一样张开
沃土与沙砾堆积在巨大的峡口
锋面雨在远方淅沥
而我父亲的儿子已经死亡
我的脸上充满庄严的孤独
——我乃群山与自己的歌者
我的嘴唇接触过许多嘴唇
许多迷乱的狂热与纯洁的宁静
我不说话
我只通过深山的泉眼说话
最初的言辞是冰川舌尖最为清冽的那一滴
阳光、鸟语、花粉、精子、乳汁
这一滴是所有这一切东西
我已石化,我
不再徒然呼唤一些空洞辉煌的名词
我只伸出风的手臂抚摸
手,手,疲惫而难于垂下的手
这首诗洋洋洒洒,有十多章,数字排序,前面选的是结尾一章。
诗中所说的“不再徒然呼唤一些空洞辉煌的名词”,可以看成阿来重建诗歌语言的愿望。他要在1980年代里,跨过僵化多年的社会语言和文学思维。可以说,在藏区出生长大,他熟悉藏汉两种语言,这种沟通和融合帮了他的忙。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也是看到了这一点,写小说的马原多次进入青藏高原,转来转去,不想离开。
昌耀出生于1936年,他的第一首诗写于1950年代初的朝鲜战场,头部负伤回国后去河北读书,然后去了遥远的青海。那一年他还不到20岁,这个年纪很容易融入新的环境,过度融入则看不见自己。昌耀就是这样的人,去了蛮荒环境,成了蛮荒人物。20多年的荒原流放之后,1970年代最后一年复出,再度写诗,与阿来、西川等新诗潮诗人成了同一代作家,却不是同一辈人。
西川这样评价:如果我们将昌耀放在一个比例尺中,会发现,昌耀缩小自己的方法是将自己置身于广阔和荒蛮之中。世界大了,人就小了,人小了之后,其价值观、艺术观便得以脱离世俗寻常的观念。
昌耀写过一首《河床》,是一组《青藏高原的形体》的首篇:
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
白头的雪豹默默卧在鹰的城堡,目送我走向远方。
但我更是值得骄傲的一个。
我老远就听到了唐古特人的那些马车。
我轻轻地笑着,并不出声。
……
我是父亲。
我爱听秃鹰长唳,他有少年的声带,他的目光有少女的媚眼。
他的翼轮双展之舞可让血流沸腾。
我称誉在我隘口的深雪潜伏达旦的猎人
也同等地欣赏那头三条腿的母狼。
她在长夏的每一次黄昏都要从我的阴影跛向天边的彤云。
也永远怀念你们——消逝了的黄河象
我在每一个瞬间都同时看到你们。
我在每一个瞬间都表现为大千众相。
……
而现在我仍转向你们白头的巴颜喀拉。
你们的马车已满载昆山之玉,走向归程。
你们的麦种在农妇的胝掌准时亮了。
你们的团栾月正从我的脐蒂升起。
我答应过你们,我说潮汛即刻到来,
而潮汛已经到来……
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的是黄河,很多诗人赞颂过它,使用第一人称自述的也有,还是昌耀这首留下的印象深一些。可能他太熟悉这条河流,像熟悉自己的掌纹和面孔;可能他的熟悉是心灵上的熟悉,有更多的契合。
想一下就会知道,如果去掉他特别熟悉的、心灵浸染中的地理、生物、历史、民俗的细节部分,再怎样壮怀激烈,理性强大,也会失去个人特色,陷入一般叙述。
所以,写诗的人对万事万物的熟悉,应是心灵上的熟悉。比如,昌耀往事记忆中的大西北,“戈壁。九千里方圆内/仅有一个贩卖醉瓜的老人/”,是那种灌满了整个心扉的荒凉。读了这一句,我会想起我从敦煌到格尔木时的感受,半天车程,只有很小的一处见到了生命。
你熟悉的事物就能写得好吗?要看你有没有在心灵上熟悉它。
由此延伸,说一件事:对于你不熟悉的事物,也有加快熟悉进程的方法,就是让心灵走近它。
还是以昌耀为例。他在高原生活几十年后,有个机会去了海边,应该写一首诗。他不熟悉海,怎么写诗给海?
我在一部诗集里读到了这首《海的小品》。
不,海是牧场。
海风在海上放牧海的羔羊。
海的羔羊是漂白漂白漂白的,
不时从海波里群拥而出……
……忽又隐没了。
而从远方或更远的远方群拥而出。
而从近处或更近的近处群拥而出。
……忽又隐没了。
海的笑是夸张的。是闪烁的。是讥诮的。
海的笑是怪诞的。是速幻的。是无定的。
不,海是绅士。
而当我从这片海潮上醒来的时候,
我看到自己立在一个银灰色的水球上了。
失去了杉树。失去了乡村。失去了土地。
失去了飞鸟的投影。
我是旋动的球体上一个银灰色的乳状突起。
在盾形的大海,
我是海的幽客。
看起来,昌耀的方法很简单,用自己深刻的经历,用自己熟悉的意象,用自己创新的语言,在心灵上靠近不那么熟悉的事物,找到一些连接点,快速融合。
这会让你有些艰苦,却是你的必经之路。
特邀编辑:董学仁
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