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隐约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的挪动声,断断续续的,速度像蜗牛。脚步声停止,书房门被打开。
我抬起头,看到父亲正探头向里张望,我们四目相接。他俏皮地对我笑,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嘘”声。我点点头,回复他一个微笑。他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左手扶着桌角,右手放在大腿上,身子向前倾,用请求的语气轻轻地对我说:“陪我说说话……”
我将双手从键盘上移开,站起身,将身下的椅子向后稍稍移动了一下,坐下来,正对着父亲。刚想开口说话,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用猜,肯定是母亲,她走起路来总是匆匆的,带着风。
父亲听到声音,慌忙扭转身子,像小偷被抓了现行,显得不知所措。母亲一进门,便拉着父亲,像在哄小孩:“跟你说过多少回啦,不要来打扰丫头。”父亲无奈地站起来,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母亲笑容里有歉意:“才一会儿没在意,他就溜上来了。”她边说边搀扶着父亲往外走,父亲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步一回头。
我站起身来,对母亲说:“让爸爸在这里玩一会儿吧。”可母亲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仍旧拉着父亲向前走。看着他们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想大声叫住他们,可是却无法发出声音,一急,醒了。
父亲去世已经一年多了,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梦见父亲。在梦里,我竟然没有和父亲说一句话。如果梦不醒的话,父亲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是兄妹三个中最小的一个。我们老家有句俗话:“爷爷奶奶喜欢长头孙,爸爸妈妈喜欢瘪落儿。”也有人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可我这个“瘪落儿”,更像是父母的外套,不贴身。
小时候,因为哥哥生病,母亲带着哥哥去县城找父亲,把姐姐寄到外婆家,托邻居将正在吃奶的我送到亲戚家,后来我被过继给亲戚。小朋友之间拌个嘴,人家就说我是父母不要的野孩子。其他孩子的外号是“老虎”“胖猪”“赖皮狗”,我觉得特别可爱,可他们却叫我“野鸡”,一只没有主人的、好欺负的小鸡。
我不知道父母哥姐长什么样,有人对我说:“你父母家可发财啦,坐在家里就能听到汽车响。”汽车是什么?汽车的声音有多好听?我心中有无数个问号在盘旋,渴望有一天能亲眼看到汽车,听到汽车的声音。但是,当真的有机会回到父母身边时,我却是十二分的不情愿。
那一年,我正准备上小学二年级。一个寒冷的冬天,吃过晚饭,叔叔神情严肃不说话,娘抱着弟弟坐在桌旁叹气,没有像往常一样催促我去睡觉。奶奶也没有急着去洗碗,把我揽到怀里,把脸贴在我的小脸上说:“一会儿,你父母要来接你回去。”奶奶的声音比蚊子的叫声还轻,我却感到平地起惊雷,本能地挣脱了奶奶的怀抱,拔腿就往外跑,我要躲得远远的,躲到父母找不到的地方。刚冲出家门没多远,就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小名,一愣神,被追来的奶奶和叔叔抓住,我拼命挣扎,终不能逃脱。
新的学校比我原来的学校气派,整齐的校舍,宽阔的操场,高大的树木。同学们穿得花枝招展,老师个个都很漂亮。一切都是新鲜的样子,我迫切希望快点结识到新的朋友。可因为口音差异,我一开口,同学们就哄堂大笑,纷纷跟在后面学舌,我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从此小心翼翼,不大愿意说话,同学们给我起了个绰号叫“活死人”。
有一次,无意间听到同学在背后议论,说我亲戚有了自己的小孩,不要我了。我咬紧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忍住没让它掉下来。从此,我心里就打了个结,怨恨起父母,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生下我却不要我。既然把我送人了,为什么又要接回来,害我落下没人要的坏名。
父亲在公社上班,早出晚归。无论他回来多晚,只要自行车铃“滴铃铃”一响,姐姐就会像小鸟一样飞奔过去,帮父亲开门,而我听到就当没听到。我懒得叫父母,闷头干活或者看书,父母除了安排我干活也很少跟我多话。只有在我做错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们才会想起来要教训我一下。父亲有一双大眼睛,两眼一瞪像牛眼,看得我心里直打鼓。
有一天早上,有同学喊我一起去上学,但父母要我吃好早饭再走。早饭是我最不喜欢喝的冷粥,我想一走了之。父亲见状,一把扯下我的书包,狠狠地摔到地上。书本撒落一地,铁皮文具盒被摔得变了形,这还不过瘾,他揪住我拳打脚踢,一旁的母亲吓傻了,叫我赶快求饶。可我偏不,搞得父亲下不了台,无法住手。我心里却恨恨地想,你打吧,打死我才好……
母亲悄悄告诉我,父亲是“纸老虎”,当面对我凶,背后只怪自己没本事,让孩子饿肚子。我才不信呢,他们是一伙的!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大学,终于可以离开父母的管制,心里乐开了花。一向威严的父亲,突然变得唠叨起来,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感觉不自在。
姐姐说:“父亲不知多宝贝你呢,你不能总是拒绝他,伤他的心。”
我不服气,反驳道:“他要是真舍不得我,为什么我在人家那么多年,从来不去看我?”
“把你寄养到亲戚家,父母实属无奈。后来,因为亲戚结婚多年没有小孩,坚持把你留下,又担心养不熟,要求父母不要去打扰你。其实,父母一直惦记着你,一听说你有了弟弟,怕你受委屈,就决定把你接回来。”
离开家乡,来到陌生的省城,我渐渐地想起父亲的好来。想起生病时,抱着我飞跑的父亲;住校时,来看望我的父亲;拿到我录取通知书时,兴奋大叫的父亲;为了不影响我学习,生病了不让母亲告诉我的父亲……
等我有了孩子,真正体会到了父亲的爱。我在产房里,父亲打来电话向医院询问我的情况。当母亲告诉他,我已经顺利生下儿子时,他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后来,邻居告诉我,父亲兴奋得整夜没有睡觉,他把家里收拾又收拾,尿布按规格叠放整齐,烘干架摆得有条不紊。邻居笑他:“孩子一个星期以后才回来呢,你急什么?”父亲嘿嘿地笑。
成为外公后,父亲撕下了“老虎”面具,他怕我们手脚重了弄疼孩子,说话声音高吓到孩子,还担心衣服穿得少冻着孩子……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变得婆婆妈妈,像个话痨。
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变得丢三落四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表现得越来越像个孩子?母亲说:“他啊,刚放下电话,就开始问‘丫头有没有来电话啊?’一天要问十几遍。”
父亲患上多功能萎缩症,生活无法自理,我毅然决定将父母接到身边照顾,陪他做康复训练,用轮椅推着他逛公园、看画展、走亲戚。有时候,父亲会高兴地讲述自己的故事,甚至能背诵他读私塾时学过的《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还唱起了他那个时代的红歌。他曾经讲述过他参加朝鲜战争的经历,我渴望知道更多的细节,但他的阿尔茨海默病使他无法清楚地表达重要信息。
父亲经常“缠着”我,要我帮他算些莫名其妙的账,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母亲担心他会耽误我做事,经常将他支开。偶尔,父亲会趁我不注意偷偷溜出门,害我心急腿软一顿好找。他还会搞点恶作剧,让我哭笑不得。但大部分时候,父亲很“乖”。如果我有事出门,他就巴巴地站在窗前,一站就是一个小时。看到我从楼下回家时,他兴奋得像只小鸟,跑去开门,边开门边喊:“回来喽,回来喽。”
浅睡中,梦又起。
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父亲急得大喊:“丫头的名字在飞,在飞……”他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去追赶被风吹落的宣传板,因为宣传板的光荣榜上有我的名字。我跟在父亲后面,看着他拼命追赶,忍不住大哭,哭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父亲抱着宣传板,一直对着我笑,似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责任编辑:谢宛霏
陈皓